又是一年春来到。
水乡的春,脖子短,一扭,天就黑了。一个家丁打着灯笼,在前面照着路,喝了酒的周季峰,歪歪斜斜往家走。
赵家祠堂一战,土鳖子李文德的脑瓜子一下子开了光,大彻大悟地明白了,枪杆子远超过嘴巴子硬实,有握枪杆子的保着自己的镖,安守着万贯家产不吃不喝,才真是大傻子。于是,老小子撇开王定川一伙子,一门心思靠在周季峰、张山本身上了。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就好比三国里的曹操对关公。周季峰今儿喝的,就是他家的酒。
周季峰走进家,先到母亲的房里问了安,再回自己的屋。
家丁推开门,就见辛国和一个陌生人,在堂屋里坐着谈。
明亮的汽灯下,八仙桌子旁,两个人就像狸猫,一边蹲着一个,见周季峰进来,立即变了神态,规规矩矩坐好。
赵家祠堂一仗,辛国再没了立锥地,赖在了周季峰家里。
和辛国接触多了,周季峰摸清楚了辛国,典型的政客党棍,标准的势利小人,仇人得势是亲爹,亲爹稍逊是仇人,对着小孩子手里的糖葫芦,能把尾巴根子摇断,脑子里全没有亲情、友爱、有的只是官、钱和自己。
甚至不如王定川。
周季峰反复告诫张山本一干人,要格外警惕辛国。
见两个人神态诡秘,周季峰立即生起疑心。这种你死我生、鏊子上蹲坐的年月里,要想活下去,最重要的是警惕性。
于是,周季峰装作半醉的样子,崴崴着走进门来,无言地挥挥手,就要往西屋的卧室走。
不料,两个人并不回避,而是一齐的站起身来迎。
辛国把家丁打发走,关上门,上前拉住周季峰的手,把陌生人径直向他作介绍,“周老哥,你回来得正好,我来说个大事,天大的好事!”
周季峰知道辛国一惊一乍的德行,没言语。
辛国把陌生人推上前来,笑嘻嘻的一脸崇拜和骄傲,“这位,咱的贵客,重庆,军统总部,派来的何先生,鲁西南行动总队特派员何建中。何先生,职业掩护是济宁医院的外科大夫,骨科世界一流水平,今儿奉金站长的命令,从济宁赶来,视察湖西,给咱密运电台来的。”
周季峰一愣,什么?什么……电台?金站长?
他完全不知道,不禁地全神贯注。
陌生人看出来周季峰的疑惑,上前来,两手一抱,向周季峰致礼,“周先生,幸会,在下何建中,以骨科大夫作身份掩护,从事党国工作,今从济宁专程过来,拜访周先生、辛国先生,不速冒昧,还望海涵。”
“原来是大夫......郎中,哦哦,幸会幸会。”周季峰上前着拱手,眼看着对方。
这个人有三十多岁,络腮胡子,白净面皮,说话间,透出一股精神气,显然的公子哥,长久干党政这行的。
何建中倒是干脆利索,一步到堂前,“周先生,党国军人,咱的人,我就单刀直入,实话实说,上峰派在下来,任务两项,一是构建湖西秘密电台通讯网,二来检查湖西挺进支队的扩建情况,有辛国先生领导,有周先生协助,挺进支队,建设进程迅猛,这是好事,在下欣慰呀。”
周季峰一听,心里更迷惑:十几天前,王定川说过,有他带领,在湖西建了一支国军的地下队伍,叫挺进支队,是赶在鬼子投降前,为党国占湖西布眼线的。还动员他和张山本带队伍参加,怎么一下子成辛国的了?
这王定川和辛国有大仇,白天做梦都有掐盖喝血的份,这“隆冬天的”,能把棉袄扒下来,给吃里扒外的辛国穿?
王定川拉他进挺进支队,就把能告诉的都告诉了周季峰,用这法子换对方给自己挺脊梁。所以,周季峰早听说了军统济宁站有个叫何建中的,联络湖西的专员,说是要过来。
周季峰知道王定川对这个何建中热盼,并说何建中跟他有多深的交情,他来湖西视察的汇报,多么多么重要。
可是,这何建中,怎么从天上突然掉下来?怎么又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与辛国尿一个壶里?还讲了这么一番话?
该不是他们伙起来诈我吧?或者是何建中和辛国,在重庆,是一个线上的人?周季峰清楚国民党的行市,分帮派,认背景,找后台,结团伙,假如这个腌臜稍微轻一点,武汉会战不会输得那样惨烈,付出那样重的代价。
国民党那帮子党棍,都一样的德行,见利就上,利益面前,血仇的敌人转面就是亲爹。但是,他们之间的矛盾再深,在发展国民党势力上,毕竟是一伙的,他们说到底,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所以,万万大意不得。
周季峰在心里判定,何建中这时候来湖西,一定有他的目的。于是把笑痕挂脸上,大大咧咧,“啊啊哈哈,何先生,久仰久仰,既然是总部的人,就是一家人,来这里就算到家啦,喝汤了没?”
何建中到底大地方来,话说的敏锐,“周先生,我知道王定川紧拉着你,想把你手里的棒棒糖吞进他嘴里,但是,不瞒你说,咱和王定川,虽吃在一个锅里,那是搭伙,就像住旅店,交钱开门,结账走人。金站长和辛国先生才是我们真心的一家人,才是湖西今后的领导人,我站在党国的立场上,是他们这条线上的人。”
刚见一面的何建中,上来就说这些话,故意给自己下套,还是张狂自己的能耐?
这一下把周季峰弄糊涂了,也使周季峰感到了威胁,他只能另辟蹊径,转过脸来,迷糊着问辛国,“什么什么?辛先生,这是怎么一档子事呀?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呀?”
“嘿嘿,没想到吧?周先生,”辛国把鞋一脱,蹲上了椅子,然后理一理油亮的分头,理好后,再夸张地一甩,明亮的汽灯下,甩出一片金光来。小子,越发得意了,“这也难怪你,其实,就他王定川,对这件事,恐怕做梦也想不到的。周先生你请坐,这里面的曲曲弯弯,让何先生细细地告诉你,只有把湖底通开了,才能敞亮着划咱湖西的船。”
周季峰顺从地坐了下来,一言不发:他们要告诉我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他碰上玩魔术的高手了。
对付这样的高手,只需静静地看,以不变应万变,不多会儿,他们准沉不住气,自个抖出包袱底。
何建中一屁股坐在上座上,再大腿压二腿,架起来个二郎腿,摇晃着白色的二接头尖皮鞋,“其实,这件事,并不复杂,只怨他娘的王定川太笨蛋,自觉着他顺理成章的成了咱湖西的头,还从总部的档案里,扒出来个金慧碧,仗着金慧碧是个大财主,腰里硬,太不往咱的码头上靠。”
什么?怎么又出来个金慧碧?还是个大财主?这个金慧碧是男是女?干什么的?怎么自己从来没听说过?这个金慧碧,在湖西要充当什么角色?周季峰顿时紧张起来了。
何建中当着诸葛亮的自己站起来,从左上衣口袋里拔出一根雪茄,掏出一个打火机。金属外壳的打火机,一个袒胸露乳的外国骚娘们。手指头往骚娘们额头上一按,骚娘们的身子一歪,艳红的嘴巴子里吐出来一撮火,何建中把雪茄对上火,点着,吸一口,吐出烟雾,才看见周季峰,夸张地把火机往周季峰眼前一推,“美国货,送给周先生?”
十足的党棍做派。
周季峰摆摆手,指指他的嘴,意思叫他赶紧说。
何建中倒不着急,把打火机往空中一抛,再一斜身,打火机准确地落到他上衣口袋里。
何建中演完马戏,再转一个圈,才说话,“他王定川,背三字经,唱‘刀、来、米’,是比咱强,但玩心眼,呲,小毛孩子一个!”
周季峰在武汉,去过舞厅,知道何建中刚才转的圈儿是美国的舞步,叫“华尔兹”,慢三。
周建中一边转着“华尔兹”,一边飘飘说着话,好像在上海戏台子上做表演,“周先生,怕不知道吧?王定川,虽是咱湖西挺进支队的总负责,可没几个听他的指挥,湖西的电台网,全掌握咱手里,咱的电台直对重庆。密码全在我手上,湖西的一举一动,想叫重庆知道什么,重庆才能知道什么,这样一来,湖西,还不咱说了算?”
挺进支队?还有电台?密码?越发的稀奇了。
这才是最关键,是肉核。
周季峰决定不让这个家伙表演了,“辛国先生可是跟着王先生干,这点,俺可知道。”愣愣怔怔的这么来一句,他需要的是干货,故意的往下道引。
“这正是他的悲哀!”辛国一脸的不屑,抢过话茬,“这小子不会来事,竟以为靠上沈处长那棵大树,硬占着茅坑不让贤,真他娘属猪的,哼!”
“谁?”周季峰又是一惊,怎么又拉出来一个沈处长?
何建中见周季峰“头”真大了,真知道了他是个土包子,插话解释,“噢,沈处长是沈醉,重庆总部总务处长,他那派,不行了,不如咱这派吃香,咱这派当家的,是毛人凤毛先生,戴局长的老乡,戴老板最信着毛先生哩。”
何建中为能知道这些而很是的得意洋洋的摇头晃脑。
“两位先生把我说糊涂了。”周季峰也确实糊涂了,他实在弄不清里面的弯弯绕。
“这主要怨王定川!”辛国把话接过来,“你周先生,平日里对他多好,多江湖,他却对您,瞒这掖那!”
辛国沾满光的得意,晃头晃脑,“我辛国,够朋友,当了总负责,什么都告诉你,咱都是一条线上的,同生死,共命运。”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端起长谈的架势,“这几年,在湖西,咱,可没光吃干饭,表面上跟着四狗剩,暗地里护着国民党,曲线救国!在湖西,发展了好多组织和成员,拉出来,准吓你一跳。”
周季峰明白他说的啥,但还是张着大嘴装迷惑,“啥时候的事?打鬼子,除汉奸,咋没见动静?”
辛国白他一眼,“咱这组织和成员,养精蓄锐,不跟鬼子汉奸干,留着日后跟共产党干!”也学何建中的干脆利索,“你还看不出这架势?日本人在湖西,蹦跶不了几天啦,鬼子滚了,共产党准跟咱争天下,咱这是超前意识。”
周季峰赶紧打断他的话,装出正色,“别瞎说,现在抗战,国共一家,委员长可是跟八路军亲着呢,没听广播?前几天,委员长还表扬共产党哩。”
辛国见周季峰这样正统和老土,眉头一皱,一扬脸,手一挥,连话音儿也不耐烦,“什么呀,那是明面的,暗下里,委员长早就烦八路,早就想灭他们了!”
周季峰大吃一惊,“你这话,要是在别人家,报告给了上司,你必死无门呀,破坏抗战,罪名大着哩。”
辛国朝何建中眯眯眼,咧咧嘴巴子,再一路嘲笑着,转到周季峰的脸上,“你知道啥?这是真的。”
周季峰点点头,承认自己眼界低,“辛先生,老哥我吃过嘴上的亏,嘴风还是严些好,在总部,还是认王定川。”一副友善的亲情。
辛国却一摆头,“咳,咱三个联手,瞒总部个严实,再找准碴,给王定川多使几个绊子,总部一恼,发个电报,几个字,他王定川该滚哪儿滚哪儿!”
何建中却忧虑起来,“重要的是济宁的金老板,他可是认贤、认成绩、不认人的主,长久地糊弄他,难。”
“老同学,咱可是光腚玩泥巴一块长大的,”辛国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这就靠你呢,反正重庆隔着十万八千里,戴老板再准的尺子,也量不准咱湖西的布。”又拍拍周季峰的肩膀,“周老哥,咱可是桃园三结义,有福同享,有官共当,可要把湖西牢牢抓在咱手里!”
周季峰摇摇头,他要吊吊他们的胃口,面露出难色,“您都是大茬儿,咱可是大老粗,可高攀不上。”再打个哈哈,伸伸腰身,“二位聊,咱睡觉去喽。”
“啥啥啥?”辛国的头一下子伸出老长,眼珠子都要瞪出来,费这么多的饵,使这么大的劲,才把鱼钓上岸,现在,鱼又要蹦回水里去。
何建中站起身来,表情严肃,“周先生,经过多方面考察和与国防部确认,重庆总部认为你是党国的忠良,尤其在武汉保卫战,立下大功,堪当奖拔,特命令你,接替王定川,负责湖西方面的全部工作。”
“不不不!”周季峰知道他们送的馅饼没甜的,再说这坑,挖的也太浅了,于是假装着激动,舞动着两手推脱说,“雁过留名,人过留声,我如果顶了王先生的位,那人家会说我老周不厚道,还是上报总部,荐举辛国先生吧,辛国先生可是武打天下,文治国家的大人才,准能把湖西领导好。”
辛国猛一挥拳,激动地就地打了一个旋子。
何建中顿时慷慨飞扬,“好!周先生果然义气,我绝不勉强!周先生能够以仁义之气待我们,我们一定是朋友,我们的事业一定会成功!”
只是,周季峰再怎么引,他们就是不提电台和组织的事,尤其是那个金慧碧的秘密。
——得让王定川和辛国、何建中闹些矛盾,只有这样,才能把他们的组织和头头引出来,才能消除祸根,反正现在他们两边都靠我,有的是机会耍他们。
当下最赶紧的,是向宗志成通报这一新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