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将桌子一撤,正堂里显得宽大了许多,阳光也照得满堂彩,让人感到温温地暖和。
正堂里只剩下了周季峰、辛国和徐振山三个人了。
周季峰是这房子里的主家,应该的主事,他把辛国让到上手椅子上坐。上手椅子是给贵重的人坐的。
辛国的脸色马上好看了。他知道湖西的风俗,使劲客气了一番,才半个屁股坐上去,显出对这个家庭的回敬。
周季峰却没注意这些繁缛礼节,全然一副武夫的大大咧咧,等辛国坐好后,便转头支使徐振山拿烟倒茶。
徐振山见他们的“桥”,终于在自己大智大勇的操作下,大成功了,分外高兴,慌忙着倒水、续茶,向两头显示自己在另外一头特别重的分量。
周季峰等徐振山忙活完了后,才在八仙桌子另一头的椅子上坐下来,捋一捋油亮的大背头,再转过身子,底音十足地向辛国拱手,然后再转过脸来,“振山呀,这位先生?是?”
辛国知道周季峰是故意的,是想压他气势,就干脆送人之怀,抢过徐振山的话茬,从上手的椅子上站起来,前来一步,腰身微微一躬,两手一拱,一送,朗朗高声,“久闻周先生大名,不胜敬慕,今日登门相扰,实在冒昧得很。”
大丈夫嘛,能伸能屈。想当初,韩信胯下之辱,别人嘲笑他懦弱,但又怎样?照样的统兵,多多益善,当了大大的将军,等拔出腿来,再看两腿上的泥,才真正的不晚。
徐振山的猪脑子,哪明白辛国这里面深刻的道理?甘心当狗,赶紧接茬,向周季峰隆重推荐,“这位是辛国辛先生,受皇协军总司令,哦哦,不,星野司令的委派,专门从金城,专门来,现任皇协军嘉祥联络总团长,代替星野司令,全权、总盘、总处理咱这一带的事务。”
徐振山一连圈的吹乎完了辛国,转过身子,再朝向上手椅子的辛国,满是仰慕和激动的隆重,“特派员,这位是周先生,俺多回向您介绍的,文能治国,武功盖世,大名鼎鼎,威震八方,是咱湖西的这个!”一边说着,一边高竖大拇指。
周季峰耐心听完徐振山的夸赞,接着的明白,“噢,”拉着唱腔的突然惊奇,“是辛先生呀,怠慢怠慢!”然后的朝着辛国再拱手,“国先生,别听振山的,秀才嘴儿,油腔滑调的,他哪知道咱微山湖里面,有几只老鳖王八蛋呀。”
辛国脸一红,他当然听出周季峰粗鲁的话外话,心里很恼火,这微山湖里老鳖王八蛋里,当然有自己的一份儿。
辛国想发作,但是,站在人家的屋檐下,又是带命令来请人家,自然身份矮一截。好在他脑子转得快,马上又想,大丈夫,能伸能屈。想那王朗被诸葛亮骂死,是那王朗王司徒的道行浅,能被人骂死,跟能被大风刮死有啥两样?成不了大器。再将两拳拱起来,“周先生的嘴,就像大日本国的军舰,犁海(厉害)了。在下是大日本皇军金城宪兵星野司令的特派员,奉皇协军总司令之命,特来请周先生出山的。”
周季峰果然中招,对这么大的官儿来“请出山”,显然意外,神色明显失措,话音明显没了章法,“国先生国先生,言重了言重了,您是国亲,贵族,哪能让您来请?”惊慌地把辛国念成“国亲”,让辛国一下子猜到了对方的颓势。
辛国嘿嘿一笑,也拱手,“周先生,我的这个‘国’字,是咱湖西长治久安的‘国’,是咱湖西王者风范的‘国’,和周先生是一个道理,就是为咱湖西,多出力,做贡献。”
周季峰狠狠把手一摆,“俺老周是个粗人,就知道好狗护三村,谁欺负咱,咱就叫他俩眼皮子肿!”而后单刀直入,“不过,星野司令请我出山,不怕我……”
辛国却听错了周季峰的本意,就认为,在自己的突然打击下,对方没了定力,就赶紧乘胜直扑,一下子抢过说话的权,“周先生,你说你是护三村的好狗,是说您本事强吧?你是说,您当年当国军营长,武汉城下,跟皇军的那一战?嘿,我还战过皇军呢,星野司令专门的给我说啦,当年武汉城下的那一仗,各为其主,都是过去的事,早叫大风刮跑啦。”暗自撇嘴:丘八,打架行,别的,哼,能有啥本事?
这给周季峰一个冷不防。当年,周季峰带着一营国军,参加了武汉保卫战。这在鬼子的地盘上,确实是忌讳的事。
周季峰的历史有口皆知:出身湖西望族,上过陆军学校,参加了济南保卫战、莱西阻击战、台儿庄大战和武汉保卫战。
武汉保卫战失败后,带着自己的一营残军,突破了日军的层层包围,辗转半个中国,最后落脚到了家乡,在这四不管的湖西大平原,他和部下脱掉军衣,给四乡五街的杆子会当军事教练,现在成了能影响湖西局势的人物。
凭着菅原的聪慧,她找到周季峰,应该是正常的。但是,绝不知道的是,早在两年前,周季峰已经暗暗加入了地下共产党,是宗志成直接领导的情报员。
辛国见周季峰入圈了,忙不迭、更满信心地铺路搭桥。
他们曾吃过国民党一个锅里的饭,和尚不近帽子亲。
可是,周季峰出圈儿来,“对不起,国先生,俺老周现在是跳出了三界外,只想种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护好各村的院,什么皇军、‘绿’军的,俺一听头就大。”
周季峰伸伸腿,把自己坐的舒服些,“国先生,您,别是大老远跑到俺这小庙里,扯闲篇的吧?”说着说着有些恼,武夫劲儿上来,站起身子要送客。
“别别别,周大叔,大叔!”徐振山黄了脸,“有话好商量好商量。毕竟,咱都是喝着微山湖的水,一捺哪有半指近?”他知道,要是辛国这么的被赶出去这个门,那他以后,也就别想再进李文德的那个门了。
“哈哈哈!”辛国却一下子大笑起来了,站起来,朗声大气,“周先生,爽快!我就爱交你这样的朋友!”笑着说着,走到了周季峰的身边前,“周先生,辛某这次登门讨教,只为一件事,请周营长出山,带领湖西杆子会、红枪会的穷兄弟爷们,像过去打皇军一样,打八路,为皇军出力!”
辛国在前是中统,像他的头徐恩曾,脑瓜子转的就是灵。
周季峰一下子瞪圆了眼,“为皇军出力?那不成了汉奸?背叛了蒋委员长?!”
“这个——”辛国也被弄了个猝不及防,支吾一会儿,脑瓜儿一转,侃侃洋洋,“周先生是经过场面的人,想必知道时过境迁的道理。为皇军卖力气就是当汉奸,那是抗战开始那会儿的道理,现在,曲线救国,你看,国军里头那些个高官、将军,多少当了皇协军?从汪精卫副主席算起来,不止二三百吧?湖对岸的国军军长吴化文,把咱国军都打败了,到今天,这么大个湖西,没一个穿咱国军军装的。这些精明人难道不爱国?不知道当汉奸啥下场?所以呀,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咱怕啥?一句话,只要心里有中国、有祖宗就成,曲线救国。”
周季峰点头,似乎被辛国说服气了,“国先生的话,有几分道理,我看出来了,这年月,有枪就是草头王。有多少人枪,就有多大分量。”嘴上这么说着给辛国下钩子,心说却骂,卖国还有道理,那死难的多少英烈不屈了?还给俺耍心眼,看不把你肠子捋直了,“国先生,你该知道,江湖上有句老话:糊弄人,管一会;交朋友,交一辈。国先生的袄里袄面都不翻给俺看,咋知道你须笼里逮的是鱼还是虾?”
“俺光想逮八路!”辛国脱口而出,“八路是搅祸头,搅和得咱湖西四邻不安,皇军听了咱的言,想把杆子会集合起来,跟他八路军干!周先生是江湖中人,该为皇军出力呀。”
辛国又觉不妥,心想,对这样的武夫,说深刻了,他们不懂,于是又补上一句浅白,“就像您说的,护好湖西的治安,让咱左邻右舍的过上安心日子,才是根本、正宗。”
周季峰显然听进去了这番话,没言语,坐下来,端起茶碗,慢慢地喝茶。
辛国站在他身边,信心百倍地等着。
周季峰喝了好一阵子茶,才把茶杯放在桌子上,言语出奇的慢,看来思想很矛盾,“俺老周是粗人,当面锣对面鼓,还是明敲的好。”说着抬头看辛国,“湖西,有句老话,无利不起早五更,给老少爷们护院,各村还给一把谷子嚼,没啥好处的,咱跟他日本磨墩儿搅和啥?”
辛国长吁一口气,欣喜地一拍桌子,“日本人个矮,可出手大方!咳,俺刚才说了这满湖滩的话,归拢归拢就一句:四司令捎话来,让你当咱乡的乡长,外加警备队长!咱成立的这支队伍,也归先生管。周先生,这方圆十几里,往后,可都是周爷您的天下喽。”
“你刚才说谁?”周季峰“咣”地一放茶碗,面露气恼。
辛国愣住了,这会儿脑袋瓜没转快,“四司令,皇协军总司令,咱们的总指挥,怎么了?”他迷惑了,这湖西,还有谁不巴结四狗剩的?
周季峰一嘟噜嘴,“跟个杀人越货的土匪干?那不叫人笑掉大牙?咱堂堂的国军,蒋委员长的兵,走南闯北的,混得再碥薄,也不能跟个下九流呀,围在个杀猪的腚后头转,丢不起这个人!”周季峰满眼里鄙视。
“哦,是这样呀,”一阵紧张的辛国,如释重负,周季峰的一句话,他深深理解,连鬼子星野都嫌弃四狗剩下九流,让他坐冷板凳,更何况高贵的自己?这也勾出了他肚里的痒痒虫,一下子拉近了他与周季峰之间的距离,叹口气,摇摇头,“唉,老哥,咱呐,同是天涯沦落人,相见何必曾相识?”说着,竟掉下两滴眼泪来,但一想,不对,现在不是激动的时候,赶忙擦掉,掏出一把钞票,转过身子,脸一沉,“振山哪,你去打壶酒,再买俩烧鸡,我要和周先生喝一盅。”
周季峰知道,他撵走徐振山,要说心里话, 就不声言。
徐振山让别人支使惯了,看一眼周季峰,知趣地接过钱,麻利地离开了。
徐振山一离屋,辛国就老鳖伸头,神色急切,“周先生,咱,都是蒋委员长的忠臣,咱是一家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跟他小日本、四土匪,瞎混啥?”辛国说着,竖起大拇指,“明眼人一眼就望着了,小鬼子,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咱得跟蒋委员长先备着,到鬼子败了的时候,咱站起来,一亮相,这湖西,往后,不就是咱的天下了?”
周季峰一怔,真叫宗志成说中了,看微山湖表面上风平浪静的,其实湖底的鱼鳖虾蟹都没闲着,他们国民党,不论投降的汉奸还是土顽,都在往自己的盘子里扒拉着。
这倒是一个打入国民党地下组织的好机会,借着这个辛国的梯子,就能入他们土窖,于是,假装一下子激动,站起来,两手一抱拳,“辛先生,唉,你早说呀,让咱老周这样的干着急!”说着,再猛张飞的一跺脚,“唉,这几年,唉,憋屈着呐,可算见到老亲人了,咱跟蒋委员长都姓国!你打头,咱紧随,为党国,这百八拾斤儿,交你了!”
辛国赶紧拱手,“哪里哪里,周先生,咱共赴国难,”辛国满身上激动,内心里却轻蔑,真是微山湖的泖子,武夫,一个烧饼就把你钓进去了,“周先生,圣人曰,信者,言也,行也!为人够不够朋友,不仅要听其言,还有观其行,咱虽都是党国人,但是刚认识,何不相交几日,如果辛某有不周全的地方,再作决断如何?!”
周季峰果然武夫性格,果然被激上了当,一跺脚,两肋插刀,“这事,就这样定,国先生,不管啥时候,你点捻子,咱接着炸!谁叫咱‘国’字姓的呐。哦,还有,湖西十三个县的三四千弟兄,都姓‘国’啦。当然,本来咱都姓‘国’,咱得对得起祖宗,跟他小日本鬼儿瞎混啥?”
辛国紧跟着的更激动,他知道,周季峰带着他的那个野战营,一路撤到湖西来,熟门熟土,马上的发了芽,长了杈,他们教授武功、看家护院、保镖押运,着实壮大了力量,虽然还是喊他周营长,可已经足足的当团长了,而这样的军事队伍,明达明的散在湖西各地界,干的正经事,各路的军头,包括日本人,还真不敢,没理由剿他们。
估计,那个日本女太君,看中的、着急请他出山的原因,也在这里面,既然这样,他辛国干嘛也不跟着干一票?到时候,这金疙瘩往怀里一揣,走到重庆也敞亮,说不定能超越王定川,当个湖西王哩,于是更急切,“周先生,往后,咱们就一条路上走了,干!”
“干!”周季峰堂堂仗义的瞪圆了眼珠子。现在得先稳住他,这是国民党地下组织的新动向,得赶快向宗志成汇报。
辛国还激动着,“周先生,咱的‘国’可是国家的‘国’,不是我辛国的‘国’呦。”小子激动不忘细微,“我现在就找皇军,给咱杆子会、红枪会的弟兄,要枪,要饷,要衣裳去,你手下的弟兄一共有四千一百多人吧?”几句话,就把数千人的队伍捏到手,他乐毅、管仲不过如此吧?!“咱现在,挂皇军的羊头,卖咱的狗肉,一门心思的养个膘肥腰壮,到时候,旗儿一换,整个湖西,就是咱的了,哈哈!”
周季峰没有笑,一脸郑重,立正,敬礼,高声,“军人当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愿在辛先生的麾下,效力!”
辛国顿时像个大元帅,摆着谱儿谦虚,连忙摇摇手,“咱共同为党国效力。”心里又说,这老粗,可怜,可靠,把他卖了,只会乐呵呵帮着咱数钱,“老兄,这湖西,日本人快完蛋了,四狗剩也不撑行市了,日后,跟咱有一争的,唯有共产党,眼下,只有借着日本人四狗剩的光,把八路全屠了,咱才能稳稳坐天下,因此,可得好好训咱的这支队伍呀。”
周季峰啪地一拍胸脯,“辛先生放心,玩政治咱不行,可带兵打仗,咱不怕别人。这湖西的杆子会红枪会,从今儿起,都是您先生的兵了。”说着说着语速慢下去,迟疑会儿,又慢慢地摇头,两只牛眼迷离了。
辛国正在兴头上,处在亢奋中,一见周季峰这神色,立即发急,“周先生,你,又怎么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个武夫牵进石槽里,可是不能让他再回首。
周季峰还是摇着头,不言语。
辛国那个着急,急得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子。
周季峰慢慢地摇头,“唉,虽说日本人是秋后的蚂蚱,可是,日本人就在眼前;虽说胜利人人盼望,可是,蒋委员长还在重庆,这天上的馅饼,啥时候能掉在咱的眼前面呀。”
周季峰的叹气确实有他的道理。
辛国果然上当,急急地快着步转圈。他的心急呀,事情明摆在他眼前,如果不能尽快地忽悠住周季峰,别说胜利后的先锋怎么打,就是眼前,他能不能套住周季峰真难说哩。
辛国在周季峰面前猛地站住,尴尬地笑一笑,“周先生,你的顾虑,确实是实情,但是,你久在湖西,哪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你知道吗?美军,哦哦,就是美国人,已经把炸弹,雨点般的落到日本了,日本人马上全死光,咱们马上就要胜利了,你不高兴?”
周季峰一下子跳起来,“龟儿子才不高兴呢,我所顾虑的,是咱,怎么迎接蒋委员长呀,咱,总不能两个肩膀子抗一个头的光磕头喊万岁吧?”
辛国一下子大悟,接着欣喜,“额,呵呵,周先生,刚才,我错理解你了,原来您报国心切,甚至于我呀。”喜得两手拍腚,“周先生,实话告诉你吧,咱,已经,开始走路啦,咱们在湖西,已经成立了湖西党国挺进大队,我已经接了蒋委员长的将令,请咱归队呢,效果很是理想,连吴化文的工作都差不多做通了,咱呀,放开手的大干一场吧。”
周季峰很是惊讶,脖子伸得老长,“国先生,你说的这些,可是极秘密,要是让日本人知道了,可就是掉脑袋。”
“你呀,”辛国摇摇头,他现在对周季峰的无知,简直无语了,“周先生,这湖西,可是云厚水深呀,你呀,咱们成立挺进队,说不定,连日本人,都参与了。”
周季峰,嘴一撇,“国先生说笑哩。”
辛国的眼珠子一瞪,“这年头,讲究的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那个鬼子娘们叫菅原的,让星野太君暴揍了一顿,记恨了,给我专门送来了一封绝密信,我打开,一看,嗨,是让我专门看紧王定川的,把他的一举一动,马上用电话,报告给宪兵司令部,有价值的,接着给银票。嘿嘿,周先生,刚才我给徐振山买酒买烧鸡的钱,就是上次,我告王定川的事,奖给的,一百块银票呢,还让我多发展,把挺进队的事,多给她说说,往后,周先生,你有啥消息,告诉我,我告诉那娘们,那娘们已经是慈禧,是武则天,垂帘听政了,把星野当成儿皇上了,掌实权了,跟咱一溜了。”
周季峰点点头,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