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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人，竟然是一张白纸、不经人事、让他轻视给自己当小妾的菅原。
四狗剩的嘴角，禁不住一抽。
坐在办公桌前的菅原，一身合体的皇军军服，扎着细细的黄牛皮腰带，显得腰身更是精巧、纤细。
嘴唇抹得红红的，像水蛇，像妖精。
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显得脖颈更白皙、细长。
像出水的藕瓜。四狗剩嗓子眼痒痒的，忘形地看菅原。
但是，菅原却意外的不看他，不理他，也没上次低眉顺眼地给他倒茶，拿糖，给他甜甜的笑。
更没给他当小妾，当媳妇的意思。
额头低垂，朱唇紧抿，手拿着钢笔，只管自个在纸上写呀划，宛然是一个大日本官。
四狗剩又发现，几天前，菅原还是长发飘逸，留海悠然，一水的清雅清纯。现在却长发绾起，在脑后挽一个髻，梳理得一丝不苟。
四狗剩当然明白菅原发型变化的因缘。
湖西风俗，女子嫁人后，便要将长发盘起来，梳个髻，用这种发式告诉别人，她是有夫之妇了，别的男人别再对她招惹情欲、撩拨情感了。
四狗剩心里一动，认为菅原的头发是为他盘起来的。
于是热热的眼珠，对她更仔细地看。
菅原的头发有些细软，可是颜色漆黑，带有蓝色的反光，像乌鸦的翅膀一样，又长又亮。
从头发往下看，四狗剩心又一阵的动。菅原的脸，虽然还是几天前一样的白，一样的俊，还涂了粉，但明显的憔悴，发暗，发涩，像只被暴风雨暴淋的黄鹂鸟。
这回的动，是颤。
四狗剩对女人，历来是饿了吃，渴了喝，兽性来了，拉个女人就发泄。所以知道，女人被糟蹋后，脸色都是这样的。
莫非？
谁，抢了他的坑？
就在四狗剩自个胡想的时候，菅原冷不丁的发话了。
菅原明媚的眼睛，仍然盯在一大摞材料、电报上。
这些纸堆，四狗剩知道，可都是军事机密，事关湖西的军情、民政和特情，谁掌握了这些，谁就掌握了湖西的命运。
菅原的声音，仍然还是黄莺啼啭，清脆可人，“司令的，对我，看够了没有？”
语气里再无在前的甜美，透着从野坟里冒出的冷气。
四狗剩闻听，一惊，一慌，慌忙掩饰，“哦......哦哦，我是来找太君的，哦，就是......就是星野司令的干活。外面的，八路的宗志成，快把湖西的搅合散啦，得赶紧想法子快快启动杆子会、红枪会。”角色转得忒快，他，语无伦次。
他一边语无伦次，一边赶紧观察菅原的表情。
临来时候，王定川反复叮咛，要他注意观察菅原的一举一动，也好细细揣摩，从而把握，以便尽早地拉她过来，变成自己的人。
四狗剩明显地观察到，他一提星野，菅原的眼角，微微一动，接着，嘴角，一撇。
显然，菅原，明显的腻烦、憎恨星野了。
果然让四狗剩猜中了。
菅原话音恨恨，厌恶，“他在卧室里，喝醉了，死睡。”说着话，菅原的眼睛仍旧看着材料，既没让座，也没抬头，更没问他来找星野什么事，明显看轻了他。
四狗剩现在的心里，还温温地发颤，把菅原当媳妇哩，于是大咧咧轻狂，“我找星野司令的，打八路的宗志成，需要武器和资金，请星野太君，审批一下的干活。”
四狗剩说着话，把手里的白纸，放在紫檀木桌上，然后朝着菅原近处一推。满动作的，只是拜拜菅原的码头。
四狗剩对菅原的怠慢、生气是有原因的，既然菅原在他心里已经是媳妇了，那么，媳妇就应该遵守“三从四德”，菅原对他的不理睬，不翻眼皮子，就是不贤淑。
菅原哦了一声，好像才意识到自己是四狗剩的媳妇，抬起头来先答应，然后朝着四狗剩婉然、歉意地一笑。
菅原婉然微笑着，甜甜低下那俊美的脑袋，撮起来小巧、嫣红的樱桃小嘴，朝着那张桌子上的纸，轻轻地吹气。
那轻轻的吹气，贴着桌子，鼓起来那纸。那纸，微微飘起来，在柔柔的风力推送下，一路的慢慢地飘到了桌子下，晃头晃脑地落在了地面上。
菅原含着笑的丹凤眼，一直看着那张纸，老老实实地趴地上，不动了，才转移回到桌子上，继续看她的材料。
整个过程，缓缓地，温温地，充满着优雅和轻盈的，没闪一点四狗剩，好像他在这屋里是空气，不，是没有。
四狗剩的脸，随着那飘落的纸，由红到白再到紫。
他，窘极了。
窘极了的四狗剩，站在那里，发了呆。
这是他出道以来，第一次栽在女人面前，还栽得那样优雅，栽得那样飘逸，无何，软刀子，令他发不出任何脾气。
他，一下子，被这个穿着鬼子军装的女鬼子，给治了，给治的无话可说，那个媳妇的念头，一下子逃得无影踪。
四狗剩呆呆地站在那里，僵在菅原的身边。
诺大的房间里，寂静、空寂，窘迫，似乎点一根火柴，就能把这房子燃着。
菅原依旧看她的文件，间或拿起钢笔，在淡蓝色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渐渐地，四狗剩，泄了气，弯了腰，鬓角流了汗。这湖西，星野完蛋了，于无声处菅原当家了。
菅原要是当了家，他当湖西王的梦，恐怕要再长一长了。
于是赶紧清醒顾眼前，赶紧转舵使船朝菅原港湾里划，“太君，菅原太君，”四狗剩再不敢拿菅原当媳妇、当屋里头的了，轻轻挪一步，上前鞠一躬，话音调成了恭敬和巴结，“向菅原太君报告，现在，湖西收编杆子会、红枪会人员两万多人了，这可是太君......噢噢，菅原太君，您，英明领导，皇协军成绩辉煌呀。”
从那天菅原对自己摩肩吹气的动作里，确知道她极其热杆子会和红枪会，所以四狗剩就朝菅原的痒痒肉上挠。
听见杆子会红枪会，菅原这才、好像、见到他站前面，于是直起腰来，背靠在太师椅子上，舒服服地笑眯眯，“你的，很是能干呀。”
菅原的这话，四狗剩拿不准是表扬是挖苦，再也不敢把这音当什么黄莺出谷了，赶紧立正，鞠躬，受宠若惊，“谢菅原太君夸奖！我的能干，小小的，菅原太君的英明，大大的，大大的。”说着话，腰弯得深深的，大拇指举得高高的。
菅原好像很是享用四狗剩的夸奖，抬起来右手，抚摸了一下紧扣的风纪扣，然后朝着四狗剩的脸，继续地脉脉的笑，“这么说，司令的认为，这么多的杆子会、红枪会，是你功劳大大的呦？”
四狗剩心里说了话，那是当然的了，算你菅原有良心，嘴上却赶紧领赏似的谦虚，“哪里哪里，我的功劳小小的，不是菅原太君的批准，那些杆子会红枪会，是不会为咱们所用的。”他当然听出了菅原的画外音，赶紧往菅原脸上擦粉。
菅原的眼光，从四狗剩的驴脸，已经转移到桌子上，她那抚摸风纪扣的白皙、芊芊手指头，从眼前的一摞文件里，不经意地拿出来一份材料，翻开看。
四狗剩赶紧斜眼看，是许文宁写的收编杆子会的专报，是昨天下午，他的通讯兵送星野宪兵司令部来的。
“你的这个许文书，写的不错嘛，是个人才，往后，皇协军的材料，就有许文书撰写，直接交由我办理。”
四狗剩意识到什么，赶紧点头。
菅原拿起文件看一看，放下，仍旧笑眯眯，“几天时间，司令收编杆子会、红枪会两万多，按说，成绩，是不小。”
四狗剩一听“按说”，头上冒汗了，这里面确实有虚数，是他把王定川六年前的统计数字，让许文宁加水，规整，报上来了，目的是乘着鬼子被八路打得惨，讹星野的工钱。
但是，现在，这材料，到了菅原的手里了。
女人心细，不好唬，这两万多人的数字，菅原可是一看就看出来里面的猫腻，四狗剩心里开始慌。刚才的要钱要枪的纸被吹落，显然是菅原已经对自己的本事定了性，自己就是一个耍嘴的骗子。要是那样的话，事情就麻烦了，很可能他的旗开得胜，就转为卷旗而逃，重新坐冷板凳。
四狗剩猪头样的脑袋上冒大汗了。要是菅原启用李连璧取代他的司令，李连璧，一定会像他那样轰鸡撵狗报复他。
四狗剩头上的汗，凝成珠子，一滴滴顺着他猪鬃似的发梢，打着滚的往下掉，猪一样的身子软了，不由自主地跪下去，给刚才还鄙视的媳妇，当成祖奶奶的磕头了。
这个在脑子里猥亵好几天的女人，转眼成女皇了，对自己杀罚存留，都在她思想的一瞬间。
就在四狗剩五雷轰顶要跪下的时候，菅原说话了，“你的，梁山的宋江的干活，本事的不大，笼络人的能耐不小，手下的，人才济济，为皇军效力的，大大的。”
四狗剩又是一头雾水，瞪着他的野猪眼，怔怔看这个太祖奶奶，云里的神，雾里的仙。
菅原，突然，婉然一笑，“你的杆子会、红枪会的两万多，数字是准确的，但是，这不是你收编的，而是大日本皇军进驻湖西前就有的，是国民党湖西省党部掌握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王定川握在手心的，对吗？”菅原说着，两只丹凤眼一眯，一股杀气从银牙里出来。
四狗剩大惊失色，从羊山土匪窝里下来，从当汉奸第一天始，见过的皇军里头，第一个这样精密、细致、机敏。
他像街市上偷东西被人摁住手，黑脸，一下子蜡黄了。
她那话里面分明说，你欺骗皇军，讹皇军的钱和武器。
这两条，不论哪一条，都是死罪。
死罪，很简单，绑上，拉刑场，“砰”，一枪，毙了。
但是，很复杂，他这些年的苦心经营，一下子泡汤了。
要是这样，还不如当年集市上卖肉，捅死那个吝惜鬼以后，自己跟着抹脖子，把自己也刀了的痛快。
这个几天前还纯情少女，天真学生的菅原，一转脸，怎么变得这么有心计？手段，这么的毒辣？
成了聂小倩的菅原，继续笑眯眯，黄鹂出谷，“现在，八路的宗志成，蛤蟆长虫都用上，一门心思灭皇军，如此猖獗，你却养虎成患，耍讹太君，可是重罪的呀。”又换成清风拂柳，“还有，你抢了县政府，那些钱财，分明是皇军的，你却据为私有，这是什么罪，不用我再说什么了吧？听说，还把人家闺女，抢家里去。抢夺民女，历来死罪呀。”
这话儿天籁之音，但此时，四狗剩听得就像漆黑雨夜走坟岗。尤其是“抢夺民女历来是死罪。”
四狗剩无意识地跪地上，“啪啪啪”，给菅原磕头，一叠声哀求宽恕。
菅原耐心地等他磕够了数，磕出了心诚，磕出了忠心，才站起身子，款款走过去，欠下身，轻轻地拉他起来，“司令，快快地请起，磕头的不要，说正事的干活。”
四狗剩抬起头来，那猪脸膛子，已经是鼻涕、眼泪一把抹了，“还请菅原太君关照呀，本人糊涂，辜负了菅原太君的信任和期望。”
菅原开始关照了，像贤惠媳妇了，把四狗剩小心扶起来，一直扶到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再小心伺候他老太爷坐下，然后倒一杯水，小心递到四狗剩的手心里。
四狗剩一下子蒙了，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实在让他蒙圈了，菅原，正脸神转脸鬼的，到底要对他干什么？
菅原更接着的温馨，低眉耷拉眼的小媳妇，细心照顾老太爷四狗剩，转过身子，弯下腰，捡起来地上的那张纸，走到桌子边，坐在紫檀木的太师椅子上。
四狗剩眼珠子死死盯着菅原，仔细观察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还有肢体、眉头、眼角的变化。
现在的菅原，在四狗剩眼里，就是毒蝎、毒蛇，就像《聊斋》里林林种种的厉鬼，随时显出狰狞的原型，张开血盆大口，将他吞了，嚼个骨头渣不留。
这是几天前那个温柔，可人，婀娜多姿的纯情少女吗？
这女人，变色龙，蜕变得忒快。
是什么把她变成这样的？
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星野个变态，把她往死里折腾了。
四狗剩一眼不错的盯着菅原，倏地觉出来，在前的清纯菅原，已经被折腾死了。眼前的这个，准是女鬼附上身。
四狗剩一悸，跟着浑身扑凉气，好像被埋进坟头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