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夏天的天亮得很早,但还是跟往常一样,鸡叫第二遍的时候,林松年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屋里漆黑漆黑的,什么都看不见,他慢慢地伸出手,从床头的席子下面摸出火柴,划着一根,小心翼翼地转动身子,点亮了放在床头后面一口破箱子上的松树签子,黑暗的屋子里顿时一片昏黄。
老伴儿被他的响动惊醒,也从床上坐了起来,说道:“我给你做碗饭,吃了再去吧!”
林松年从床上站到地上,拿起一件满是补丁的短褂穿在身上:“昨天晚上不是还有一碗剩饭嘛,就不用再费事儿了。天热,我还是早点去,早点回来。”
“我也不睡了,去东条山桦栎树林子里看看野蘑菇长出来没有。”老伴儿也摸出一件破旧的短褂穿在身上,“前天下了一场雨,昨天又晒了一天,今儿早应该要出很多的。哎,对了,那双旧草鞋底儿已经烂了,我昨天给你编了一双新的,就在床下面。”。
林松年弯下腰从床底下摸出一双草鞋,一边往脚上穿一边对老伴儿说道:“你还是等天亮了再去,现在还早,大清早有露水,上山的路滑的很。”
随着吱呀一声响,两扇破木门打开了。林松年走出门,他站在院子里,抬头看了看黑咕隆咚的天,然后慢慢摸进厨房。接着厨房里响起了几声呼呼噜噜的吃饭声。不大一会儿,他又从黑洞洞的厨房里出来。院子里早已放好一担木柴,那是昨天晚上就准备好的。两捆干过性的桦栎树枝子固定在扁担两头,林松年走到扁担旁,蹲下身子,把肩膀往扁担下面一支,使了一个猛劲,一担柴火就被担了起来。他向亮着松明子的屋里喊了一声“焕银,我走了啊。”就大步走出院子。
林松年担着柴火,走出大门,下了几个石台阶,又摸着趟过门口的小溪,走上了穿插在石缝里的小路。只听老伴儿站在大门口喊道:“天还早着呢,到了三岔口,等等宝亮,别只管一个人走。”
林松年也没回应老伴儿,只管一个人往前走。心里想着,这不是废话吗,这么多次上街卖柴火,不都是我先到三岔口等他,然后俩人一起去的?
走到三岔口,天已经稍微有些亮堂了,模模糊糊能看到前面的小路。林松年停下脚步,擦了擦额头的汗,仔细地往左右望了望,没看到一个人影。他干脆放下肩上的担子,掏出别在腰里旱烟袋,往路边的石头上一坐,使劲地按了一锅烟,擦根火柴点着。
天蒙蒙亮了,一个同样担着两捆柴火的年轻人才从西条沟那边的小路上慢慢走出来,林松年一见,急忙在地上磕了磕烟锅,站起身来,迎了上去。
“宝亮,今儿担的是不是有些重了?我看你有些吃力。”看着小伙子那白皙俊俏的脸上不停地淌着汗水,林松年有些心疼。
小伙子冲他微微一笑:“爹,你到这儿有一会儿了?”
“不大一会儿。你这一担不止一百二十斤吧?”
“整整一百四十斤,我爹称的。比以前稍重一点。”
“你看,咋又挑这么重?我不是跟你交代过,轻来轻去搬倒山,咱们干这活又不是一次两次,要是把你那身体累伤了,将来年龄大了,落下一声毛病,后悔都来不及了!”
俩人走到林松年放柴火的地方,宝亮停下脚步,把担子轻轻地转动到另一边肩膀上,问道:“爹,你看咱们是歇一会儿,还是这就走?”
“歇一会儿,歇一会儿。”林松年急忙帮宝亮把肩上的担子放下,问宝亮“吃点饭没有?”
“一张烙饼,四个鸡蛋,晓云起早给做的。”宝亮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汗水,在路旁的石头上坐下,林松年也坐在一块儿石头上,又掏出了旱烟袋,使劲按了一锅烟丝点着。
这个叫宝亮的年轻人姓金,和林松年是一个行政村——王八叉村的,是林松年的女婿。林松年住在东条沟,金宝亮住在西条沟,和林松年家隔着两座山、一条山沟。两座山分别叫做中条山和西岭,山沟叫中条沟。六年前,林松年的闺女林晓云十九岁,不说在这山里,就是在大城市里也算是人尖子,那长相,真叫个人见人爱。尽管住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深山沟里,上门说媒的人还是不少。林松年本想把闺女嫁到山外头去,省得让闺女呆在这山沟沟里跟自己一样受一辈子罪,可经不住金宝亮在他面前一跪,他就答应把闺女嫁给他了。
在林松年心里,宝亮家确实很穷。他家当时有四口人:除了他之外,还有他父亲,母亲和他二叔。他父亲虽是个残疾人,但智力正常,而他父亲的弟弟,也就是他二叔,是个傻子,一直没成家,跟着金宝亮一家生活,平常除了能做放羊、砍柴、挖地、刨红薯这些简单的体力活之外其它都不会做,更不用说操心了。母亲也是傻子,傻得连二叔都不如,除了自己吃饭,自己解手,其它什么都不会,连话都说不清楚。就这么个傻子妈,还是当年用金宝亮那个同样傻得不能再傻的姑姑从陕西大山里换来的。傻子妈来到金家就生了宝亮一个。宝亮成年以后,有人给他在山外找了一个对象,让他去做倒插门女婿,宝亮说啥也不干,他说,这样的一家人只能全靠着他,他走了一家人谁来管?……林松年心里明白,金宝亮家跟这王八叉沟里大多数家庭一样,也是个填不满的穷坑。穷是穷,他还是觉得这孩子各方面都不错,高挑挑的个子,俊俏的长相,憨厚老实的性格,尤其是对一家人的担当和对长辈的孝敬,在这王八叉沟是出了名的。林松年觉得这小伙子是个男子汉。这样的人跪在了他的面前,无论如何他是受不了的,所以,只好答应把闺女嫁给了他。说实话,把闺女嫁到一个傻瓜窝里,林松年手里是捏着一把汗的,他担心闺女到了金家,再生出一窝小傻瓜蛋子来,那可把闺女坑苦了。谁知结果还挺让人满意:闺女嫁去第二年生了一个女儿,今年五岁了,两年后又生了一个儿子,今年三岁了,俩孩子看着都很机灵。林松年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俗话说,龙见龙欢,虎见虎喜。林松年喜欢金宝亮那股男子汉气,因为自己就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林松年今年五十四了,祖上在丹朱镇世代经商,家境颇丰。后来随着时代的变更,他一家也变成了穷人。三十四年前,也就是1959年,由于天灾人祸,父母患上黄肿病,躺在床上没吃没喝,眼看就要断气了,二十岁的他,尽管也饿得浑身没力气,但还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咬着牙把父母偷偷背到这个很少有人居住的地方——王八叉沟村,一家人在东条沟一个山洞里住了下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靠着上山摘野果、采野菜,打野兔、獾子,在小河里捉螃蟹、老鳖,才把父母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等父母身体恢复了之后,一家三口在东条沟盖起了茅草房,开了小片荒地,从此一家人就算定居到这里了。
在当时的形势下,一家三口住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可几年过去,林松年二十七八了,那一身强健的肌肉和体内沸腾的热血让他经常睡不着觉。整天愁眉苦脸,不停唉声叹气的父母更让他感到莫大的压力:看来,娶妻生子又成了当务之急。
终于有一天,他不知从哪里扛回来了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