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六八年年秋天,刚刚从小片荒地里收回来的玉米,芝麻,花生、绿豆、扁豆、豇豆堆满了三间茅草房。该收的庄稼就剩地里的红薯了,该种的小麦已经种到了地里,这段时间也算是农闲时候。突然有一天后半夜,林松年不知道从哪里扛着一个装满东西的破麻袋回来了。他把破麻袋往床上一放,催促父母赶紧过来点亮松明子,父母点亮松明子,照着他,看着他慢慢把破麻袋打开,就在他取下破麻袋那一刹那,老两口差一点吓死过去——这破麻袋里原来装着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双手被绑在后面,嘴里塞着一团破衣襟。
父亲浑身哆嗦着说:“松年哪,你这是干啥嘛?”
母亲也吓得连话都说不成句:“儿啊,这、这、这、这是犯法啊……”
林松年解开绑在那女人身上的绳子,取下她嘴里的破衣襟,笑着对父母说:“爹,妈,你们不要怕,我给你们抢回来个儿媳妇。”
绳子解开了,塞在嘴里的破衣襟也取出来了,披头散发的女人剧烈地咳嗽起来。林松年一边用手替他梳理头发,一边安慰她:“焕银,别怕,我是把你抢回来给我当媳妇的,不会伤害你。你看,你跟我过,总比跟那个半死不活人过强。”
接着他又对父母说,“爹,妈,他叫梁焕银,咱们老家——丹朱镇人,大队革委会主任的儿媳妇。”
父亲听了很是生气:“松年啊,你咋能干这事儿?抢人家活人妻可是最背良心的事儿啊……咱们祖祖辈辈可都是积德行善的啊……”
林松年微微一笑,说道:“爹,你问问焕银,是愿意跟我过呢,还是愿意跟她那个半死不活的丈夫过?”
母亲在一旁嘟嘟囔囔地:“这不明不白的,算咋回事儿嘛!要是让别人看见了,公家还不来把咱们一家人都抓起来?”
父亲叹息了好长时间,对那女人说:“姑娘,儿子冒失,这样把你请来,得罪了。你大人大量,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上,别跟他计较。等天亮了,我送你回去。”
那女人抬起一双无神的眼,看了看老汉,又仔细看了看林松年,然后伸手理了理头发,有气无力地说:“叔,婶,我不走了,就在这儿跟你们一起过算了。”
老汉急忙说:“那哪儿能成?这是犯法的事儿,这事儿咱们可不能做。”
女人长长叹息了一声说道:“唉——我嫁到他们家也是被逼的。我们家出身不好,整天都被人欺负,是大队革委会主任硬逼着我爹妈把我嫁给他那个残废儿子的。”
松年妈急忙问道:“你男人是个残废人?咋弄的?”
那女人回答:“他生下来就是个瘫子,两个膝盖都缺一块儿骨头,胎里带的。”
“哦——”
大家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老汉又问:“你原来认识我们松年?”
女人摇摇头。
松年赶紧说道:“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那年在公社里割麦,我因为偷偷揉了一把麦穗吃,被你现在那个老公公打得鼻子嘴巴都流血,当时是你撕下半截袖子让我捂住了伤口。从那儿开始,我就一直把你装在我心里了。别看这么多年没有人看见我出山,其实,有好几个夜里我都趁着天黑人们看不见的时候去了丹朱镇,每次都在你家门外呆很长时间。”
听了松年的话,老两口没了言语。梁焕银也直愣愣看着林松年,林松年也直愣愣地看着她。俩人对视了一会儿,松年对母亲说:“妈,你看天也快亮了,你赶紧去做点饭吧,我们俩还在饿着呢。”母亲急忙走了出去,父亲把手中的松明子往墙缝里一插也跟着出去了。
就这样,林松年的婚姻大事算是解决了。第二年就生下了闺女晓云。生下晓云以后,梁焕银得了一场大病,林松年心疼她,不想让她再生了。又过了三年多,梁焕银身体完全康复了,这才又生下儿子林晓峰。
林晓峰现在在县里上高中,算时间,今年六月份就该高中毕业考大学了,可这孩子到现在还没回来,林松年一家和金宝亮两口子心里都在挂念着。
挂念归挂念,钱还是要赶紧挣。为了给晓峰准备上大学的钱,林松年一家和姐夫金宝亮是拼了命地挣钱。只要天气允许,他们翁婿俩就天天去丹朱镇卖柴火;如果是下雨天,卖不成柴火,俩人也不闲着,戴上草帽,披上蓑衣上山采挖中草药……只要能挣钱,他们从来不让自己闲着。前几天,林松年在卖柴火回来的路上对女婿说,他现在已经积攒二百多块钱了,女婿说,自己也为晓峰积攒了一百多,这加起来就有三百多。林松年问女婿够不够晓峰上大学用,女婿说他也不知道。
对于儿子晓峰,林松年并没有什么过高的期待,有的只是自豪。虽说儿子没有自己这样人高马大,但长得秀气,灵巧,心地善良,对人实在;更重要的是,三年前,他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县里的高中,这样的成绩,考大学肯定不成问题。虽说自己还不明白大学为什么叫大学,也不知道上大学有什么好处,但听人家说,考上大学就能当干部,只要当了干部那就至少要住在丹朱镇,再也不用回这山沟沟里了。
抬头看看东边的天空,比刚才亮了许多,林松年看看女婿头上的汗也干了,就把旱烟锅在石头上磕了磕,然后往腰里一别,对金宝亮说:“走吧,咱们早去早回。”
俩人又担起柴火往前走,金宝亮走在前面,林松年走在后面。金宝亮一边走着一边对后面的岳父说:“爹,走的时候,晓云一再交代,这刚下过雨,路滑。过白虎崖的时候让我把咱们俩这两担柴火都担过去。”
听了宝亮的话,林松年嘿嘿笑了两声:“昨晚上,你妈也跟我说,这刚下过雨,路滑,过白虎崖的时候,让我把咱们俩这两担柴火都担过去,说你年轻,不稳当。”
宝亮听了,抿嘴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出了王八叉沟,进入了羊肠子沟,宽窄只能容下一只脚的山路像一条暗灰色的又细又长的蛇,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窜行在半山坡的山石荆棘间。翁婿俩一前一后地走着,走了四五里路,就来到了他们所说的那个叫做白虎崖的地方。
说到这白虎崖,不光名字听起来吓人,那里的真实情况才真叫个吓人:一堵悬崖象斧子劈成的一样,从山沟直耸上去;悬崖下面,狭窄的山沟里每年夏天都是奔腾咆哮的河水;河两岸蓊蓊郁郁的,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荆棘杂草,因为地势太高,站在小路上看下去有些模糊。悬崖中间横排着一行十几个仅能容下一双脚的石窝,这十几个石窝一字横排,连着两边的小路。可能因为年深月久,从这儿过的人们把这十几个石窝踏得溜溜光光的,在暗灰色悬崖的衬托下,格外醒目。这样的路不说走了,站在旁边看一眼就让人头发晕,腿发软。难怪人们给它起了一个狰狞的名字——白虎崖。然而,这是通往王八叉沟的唯一通道,也正是它的存在让王八叉沟这个本来就十分偏僻的地方,又加上了一道天然屏障,不仅让外面的人很难进来,也让住在里面的人很难出来。
走到白虎崖旁边,金宝亮停下脚步,转身对林松年说:“爹,你先停下来歇一会儿,我把我的担过去,再回来担你的。”
听到林松年说了一声“好吧”,金宝亮立刻扭过身来,担着那一百四十斤的柴火,小心翼翼地踏上那悬崖上的石窝。一……个……两……个……三……个……金宝亮在心里默默地数着,终于过了最后一个石窝,来到了另一边的山路上,他如释重负地放下肩上的担子,正打算折回去担岳父那担柴火时,他突然看到岳父正担着担子走到了悬崖中间的第三个石窝。金宝亮大气不敢出,张着嘴巴,瞪着双眼,紧张地看着正在穿过悬崖的岳父。——真是怕处有鬼,痒处有虱,岳父走到了最后一个石窝,正准备往前面的小路上移脚时,突然,脚下一滑,只听咕咚一声,连人带柴掉下了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