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了半个月,林晓峰出院了。一直在医院里照料他的金宝亮陪他一起回家,孙百胜买了一大兜水果和奶粉也坐上了西江县开往丹朱镇的长途客车,非要亲自把他送回去不行,林晓峰说:“你还是别去了吧,下车之后还有很长一段山路要走,很艰难的。”
孙百胜说:“我告诉过你的,我走过天下最难走的路。”
林晓峰问:“我知道,从黑砖窑逃出来的那段路。”
孙百胜说:“去你们家的路难道比那段路更难走?”
林晓峰说:“那倒没有。这次住院耽误了你好些天,不想让你再为我耽误时间了。”
孙百胜说:“没有你的命,我还要时间干啥?”
在丹朱镇下了车,一行三人又走了很长时间,才来到那个叫做白虎崖的地方。孙百胜问林晓峰:“你们就是在这个地方修路?”
林晓峰点点头,他看着垮塌得一塌糊涂的白虎崖心有余悸。
三个小伙子扶着垮塌下来的砂石,歪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过了白虎崖,然后回过头来站在小路上仔细看。
林晓峰对金宝亮说:“哥,你先回去跟妈说,中午有客人,让妈准备一下。”
金宝亮提着林晓峰的一包旧衣服和从医院里带回来的脸盆、毛巾、便壶自己先走了。孙百胜说:“准备什么呀,我是外人啊?”
林晓峰说:“在我们这山沟沟里,真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你来了,家里总得多做一个人的饭吧。”
林晓峰有些累了,他让孙百胜跟自己一起坐在石头上休息。孙百胜面对白虎崖上下看了半天,然后对林晓峰说:“愚公移山,精神可嘉,方法实在太笨拙了。”
林晓峰问:“现在怎么想起愚公移山了?”
孙百胜说:“在我身旁,现在不就坐着一个小愚公吗?”
林晓峰:“你是在笑话我?”
孙百胜说:“知道我是在笑话你啊?这么大的悬崖,就凭你们这一群冒失小伙子就能挖掉?就没有动动脑筋,想想别的办法。”
林晓峰说:“愚公除了搬山还可以搬家,我们除了搬山,啥办法都没有。但凡有别的办法,我们决不会拿着小命来这里冒险。”
孙百胜说:“好了,尽管做了些无用功,你的精神还是令我钦佩的,三哥表扬表扬你。”
林晓峰笑了:“真是荣幸之至!”
孙百胜对林晓峰说:“晓峰啊,那次你把百香送回我家之后,到现在还不到两年时间。这次你受伤住院,我觉得你变化很大,在我面前你的目光总是躲躲闪闪的。是咱兄弟们感情生疏了呢,还是你有啥心里话不愿意跟我说?是不是为百香的事儿,你还在心里怨我?”
林晓峰说:“三哥啊,百香的事儿确实让我心里好长时间都难以割舍,不过,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我也只好认命了。这次你在医院里照顾了我这么多天,我从心底里感谢你。我也确实有心里话想对你说,可你那张嘴——我真怕你抖露出去,窝在我心里的事儿可不是小事儿啊。”
孙百胜说:“心里有话就对三哥说说吧,虽说三哥嘴上没束管,可我又不是傻子,啥话能说,啥话不能说,我心里能没有个数?”
林晓峰犹豫了半天才终于开了口,他把那次和吕茵茵在家里一夜激情的事儿全部告诉了孙百胜,最后他对他说:“干出这样丢人的事儿,我实在是没脸再见兄弟们了。那次在病床上醒来,第一眼看到你,我都羞得要死。这段时间以来,我的灵魂好像被一条绳子捆绑着,精神也因此萎靡不振,身体也病恹恹的,我都害怕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孙百胜听了之后说:“这样说来你就有点自私了。这件事发生到现在,你只是感到自己丢人,感到对不起兄弟们,好像你一下子变成了孤家寡人;你痛苦,你后悔,当然,这种事情无论发生到谁身上都会有这样的感受,可你想过没有,咱二哥得了这种病,他痛苦不?跟咱们年龄差不多的吕茵茵婚后过不上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她痛苦不?为了跟你睡一觉,跑这么远山路,还跨过这样的悬崖,连命都不在乎了,她可怜不?”
林晓峰说:“如果是别的痛苦,我就是豁上命也要帮他们,可这件事不应该这样解决啊,这让我今后咋在跟兄弟们,尤其是二哥见面?”
孙百胜说:“咱们弟兄之间,你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儿,后悔、痛苦都是自然的,这说明你的心还是善良的,但我们更应该想到的是,怎样帮帮自己的弟兄,让他早点摆脱病痛,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林晓峰问他:“你说我该怎么办?”
孙百胜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咱们兄弟都要替二哥操操心。今后要多留心,一旦遇到机会,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们都必须帮他。”
林晓峰说:“二哥的这种毛病不知道大哥和四哥他们知道不?”
孙百胜说:“即使他们知道也肯定不会往外说的。你知道,这事儿让别人知道了,一个男子汉的脸可就全被装到裤裆里了。”
就在这个时候,林晓峰脑子里忽然闪现出高阳市中医院那个给赵爷爷看病的张大夫的身影,他突然心里感到一阵轻松,这么多天来,笑容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脸上,他对孙百胜说:“三哥,我和吕茵茵的事儿,还有二哥那事儿,你可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包括咱家嫂子。”
孙百胜说:“我知道。我又不是那种戳是弄非的薄嘴唇婆娘,把自己兄弟们的痛苦宣扬出去,我自己脸上有光啊?”
来到林晓峰家,孙百胜见到他的父母。韩云鹤也在林晓峰家里等着他回来。韩云鹤、林松年和梁焕银十分感激孙百胜对林晓峰的帮助和照料,孙百胜则十分感激二位老人对自己妹妹孙百香的照顾。
梁焕银指着地上一个装着两只鸡的木盆对林晓峰说:“听说你要回来,你韩大爷杀了两只鸡给咱们拿来,说是要给你补补身子,还给咱们提来了一坛子老黄酒。”
韩云鹤说:“那次去县医院看你,回来的时候我顺带买了一斤多川芎。今后,你就多吃点黄酒、川芎炖鸡汤。这两只鸡都是养了三四年的老黄鸡。”
林晓峰说:“爷啊,为了我,你把羊也卖了,鸡也杀了,今后不过光景了?”
韩云鹤笑着说:“过不下去了,我不会来你家吃饭?我都不担心,你还担心个啥?”
寒暄了一阵,孙百胜开始仔细打量林晓峰家的房子和院落,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之后,孙百胜的心里就像眼下的天气,真是凉透心了:房子、院墙、台阶从根基到房顶都是用石板做成,找不到一块儿砖,一片瓦。屋里面的房梁、柱子,墙壁、家具,都被熏得黑黢黢的,给人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想想自己家里,有三间砖瓦房,虽说塌了一间,但看上去还是一座房子,好赖还像人住的地方,而林晓峰的家,简直就是一个远古猿人住的山洞!
看到这里,孙百胜更加感激林晓峰和他的父母。自己那个哑巴妹妹被卖到这样偏僻的山沟里,若不是卖到这个家里,自己和妈妈这一辈子恐怕都难再见到妹妹了。
孙百胜没有在林晓峰家里多停留,吃过中午饭,他就动身去丹朱镇坐车回县城,林晓峰一直把他送过了白虎崖,俩人又站在小路上,针对白虎崖的话题又说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从此以后,林松年和梁焕银老两口像看管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儿一样看管着林晓峰:一天三顿,看着他吃饭;晚上睡觉,要看着他睡下;他走路,母亲脚跟脚跟在他后面;他坐下,母亲就站在他身旁;从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野,更怕他再动了去白虎崖修路的念头。林晓峰也不想让父母为自己担心,干脆就整天待在家里,哪儿都不去,他拿出了在高阳市的时候,大哥陈亮给他买的有关中草药栽培的书,一天看到晚。
眼下已经是腊月初,按往年的惯例,这个时候,村里的青壮年都要挑上柴火或背上其它山货去丹朱镇卖掉,然后换回一些油盐酱醋过年用,而今年的白虎崖垮塌得一塌糊涂,担柴的,背包的根本走不过去,林晓峰和他那一帮年轻人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抱怨声、嘲笑声,甚至是谩骂声不时传进林晓峰的耳朵,林晓峰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
本来刚刚从医院出来,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加上这众毁来袭,林晓峰一下子心灰意冷,书也看不进去了,一天到晚吃过饭就躺下睡觉,睡完觉就起来吃饭。睡了几天几夜,就再也睡不着了,只好躺在床上两眼瞪着黑黢黢的房顶发呆。
晚上,父母亲已经早早睡下,林晓峰一个人坐在床上。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想点什么,应该不想什么,而实际上,该想的和不该想的此时都缠绕在他的脑海里,使他思绪翻腾,坐卧不安。
此时,从山沟的夜空中传来了幽幽的唢呐声,林晓峰的所有思绪都停了下来,他知道这是韩大爷在吹唢呐了。韩大爷吹唢呐的水平不错,小的时候,经常缠着他吹,韩大爷不仅吹给他听,还教他唱曲子。后来,韩大爷岁数大了,唢呐也很少吹了。
寒冬时节,山沟里的夜一片死寂,死寂得好像地球上根本不存在这么个地方,唢呐声却显得格外清晰。林晓峰听得出,韩大爷吹的是湖阳某个地方的民间小调《缠簸箩》,这是一首低沉悲凉的歌谣,小的时候,韩大爷教过他,歌词很长很长。林晓峰和着韩大爷的唢呐声在心里哼起了歌词:
月儿弯弯照河梁,
河梁住着打渔郎。
渔郎家有三间房,
三间房里一张床。
一张床上躺渔郎,
渔郎夜夜想爹娘。
爹娘年年撑渡船,
渡船行在水中央。
中央突然起风浪,
风浪打在渡船上。
船上木桨断两节,
两节飘在大河上。
河上大水白茫茫,
茫茫不见二爹娘。
爹娘双双上天堂,
天堂送来明月光。
月光夜夜照窗前,
窗前渔郎哭断肠。
……
唱着唱着,林晓峰不觉泪流满面,他实在唱不下去了,就哽咽着坐在床上。韩大爷的唢呐声还在夜空中飘荡,听着是那么的沉郁,那么的悲凉,好似一阵阵刺骨的寒风,不停地吹在自己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