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天完全黑下来了，墙缝里插着的松明子也烧完了。梁焕银起身去换了一根。望望石板车苫成的房顶，看不见一丝光亮。她问丈夫：“想吃点啥，我给你做去。”
林松年说：“刚刚吃过，现在一点也不饿。你也早点收拾收拾睡吧。”
约莫到了夜里十点多，林松年慢慢入睡了。紧张忙碌了一天的梁焕银连一眼都不敢眨，静静地坐在床前，看着熟睡的丈夫，听着他那均匀的鼾声。她时不时地站起来伸个懒腰，打个哈欠，然后再坐下。突然，山沟里响起了“汪汪汪”的狗叫声，林松年一下子被惊醒了。梁焕银疑惑地小声说道：“谁能在这个时候进沟来，不会是贼吧？”
林松年微微睁开眼：“你想多了。来咱们这山沟里，能偷啥？想请个小偷来，人家都不会来。”
梁焕银也没再说什么。
林松年又闭上眼睡了。梁焕银仔细地听着那狗叫声，听着听着，忽然听到外面喊道：“妈，开门，我回来了！”
梁焕银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是晓峰，晓峰回来了。”
林松年也一下子睁大了双眼，他想从床上坐了起来，身上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不得不又躺下。他一边躺下一边催促妻子：“赶紧去，赶紧去给晓峰开门。”
没等他的话音落地，梁焕银早已走出了堂屋门。林松年艰难地翘起头，直直地望着门口。不一会儿，林晓峰背着被子，满头大汗地进来了。母亲在后面，提着一袋子书也跟着进来。
“娃儿啊，你咋这个时候回来？你咋不在镇上住一夜，等明天再回来？这么晚了，那白虎崖你是咋过来的？”林松年望着儿子，像看一件心爱的宝贝一样。
林晓峰坐到了刚才母亲一直坐的那把椅子上，借着松明子那昏黄的光芒，他发现父亲满脸是伤口，急忙问道：“爹，你这是咋了？”
梁焕银把今天发生的事儿简单地向儿子陈述了一遍。林晓峰轻轻地抚摸着父亲受伤的腿，趴到床沿上止不住地哽咽起来：“爹，你疼不……”。
林松年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哭啥？咱们山里人，摔断胳膊、摔断腿是常有的事儿。你长这么大，看见谁为这事儿哭过？”接着他又问儿子，“峰啊，往年这个时候，你早就回来了。今年为啥拖到这个时候才回来？是不是遇到啥麻烦事儿了？”
林晓峰坐直了身子，拉着父亲的手说：“我同学陈亮的爸妈，也就是我陈叔、郝姨想着我今年能考上大学，高考后，他们就给我在县化肥厂里找了个活儿干，说是让我挣俩钱凑点上大学的学费，可是，我没考上，就回来了。”
“哦，”父亲看着他，“你平时不是学得挺好吗，咋没考上？”
林晓峰委屈得又流出了眼泪：“高考前两天我就没有饭票了，眼看就要毕业了，我也不好意思向别人借，只能饿着肚子去考试……”
母亲赶紧问道：“那你就一直饿着？没想办法弄点吃的？”
“高考最后一天，我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就跟陈亮说了，他狠狠批评了我一顿，然后把我领到他家里。接着几天我都在他家里吃饭。”
听到这里，母亲眼里含着泪花，父亲也默不作声了。
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才开口说道：“你这个姓陈的同学和他爹妈，这几年一直照顾你，这人情恐怕咱们一辈子都还不上。”
“唉——”母亲长叹一声，接着又说道，“咱们欠人家的人情多了。这次你爹这事儿，村里多少人来帮忙。你韩大爷和你宝亮哥就不说了，棒槌啊，根山啊，领着年轻人们费了多大的力才把你爹从崖下面弄上来，抬回来。那个棒槌啊，走到半路上草鞋就烂了，硬是打着赤脚把你爹给抬回来的，坐在咱家院子里，我看见他那俩脚都流着血，把我心疼的哟……”
林松年不无遗憾地说：“就凭咱这样的家庭，一百年也还不上人家的人情。不过，人们常说：还不起情，要念起情。晓峰你要记住，咱们啥时候都不能忘了人家。”
林晓峰说：“这个请你们放心，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们的。只是，今年没考上大学，让他们都失望了，也对不起你们。”
母亲急忙说：“考上、考不上都没事儿，只要人好好地回来了就行。好长时间以来，你爹天天都在念叨你。就在刚才你进门之前，他还在说你应该回来了，为啥还没回来。考不上了也好，待在我们身边，省得你走了我们天天想你。”
“不过啊，巴着你能考上大学的可不只是我们。”母亲接着说道，“你韩大爷平时也没少念叨，他还说等你考上大学了，他把家里的那两只羊卖了给你凑盘缠。还有根山、棒槌他们，都打听你好多次了，说是等你考上大学了，他们要做个轿子把你抬到丹朱镇去坐汽车。你再见到他们了，好好跟他们说说，别让他们心里难过。”
林松年也安慰儿子：“考大学不就是能当个干部嘛，当不成就算了，咱祖祖辈辈都是老百姓，不也过到现在？”
“咋不是嘛！自古以来，都是当官儿的少，抬轿的多。都去当官儿，谁给他抬轿啊？”母亲好像突然醒悟过来，他急忙问儿子：“你还没吃饭吧，我现在就给你做去。”
梁晓峰说：“刚下车我就吃过了，陈亮他妈给烙的油旋馍。”
夜深了，在父母的催促之下，林晓峰回到自己的屋里躺在了床上。尽管今天很累，尽管时间也很晚了，可他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父亲突然受伤像一个巨大的石头一下子压在了他的心头，他不仅心疼父亲，更为今后全家人的生活担忧。
夜里，山沟里静的怕人，哪怕是一点风吹草动的声音都会传进耳鼓，此时，心事重重的他又想起了高考落榜的事儿，好像到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今年高考落榜了。
是的，落榜了，三年的美好理想落空了，三年来所受的所有辛劳白费了，爹妈和陈叔、郝姨还有乡亲、朋友们寄托在自己身上的希望也都化为了泡影……
和其他青年学生一样，上大学曾是林晓峰梦寐以求的事情。记得刚刚进入高一时，他这个从山里来的孩子听不懂老师的普通话，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是同寝室的陈亮不断地鼓励他，帮助他，给他补课，给他批改课外练习题，慢慢地，在他心里萌发了考大学的强烈愿望。他感到，要是考不上大学，不仅会让父母失望，也对不起陈亮这个大哥哥。老师们也一再对他说，一旦考上大学，父母在村里，甚至乡里都会很有面子，那可真是一件光耀门楣的事情。自己也曾想，将来大学毕业，国家给分配工作，自己也成了国家干部，那种常年把屁股许给老天爷，整天戳牛屁股、刨地边的又脏又累的农活就再也不用干了，可现在……
林晓峰又想起了父亲和姐夫，为了给自己准备上大学的学费，不知有多少个晴天，担着两大捆柴火，胆战心惊地走过白虎崖；又不知有多少个雨天，戴着草帽，披着蓑衣上山去采挖草药，去掰蘑菇、木耳。为了给自己挣学费，父亲这下又把腿给摔断了……林晓峰只觉得现在的自己就是一个罪人，他对不起所有的人。
伤心也好，沮丧也好，这都是暂时的情绪，家里的现状容不得他多想，也容不得他颓废，他觉得自己必须抖擞精神，拿出一个男子汉的气概来，把这个家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