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以后,一直还没有被安排工作的孙百胜整天闲得发疯,家里呆不住,别的又没地方去,他只好天天在大街上闲逛。
和往常一样,今天他仍然在大街上闲逛。自从和兄弟们分别以后,他就像一只落单的孤雁,整天漫无目的地飘飞在这熙熙攘攘的人海里。
多少天来,他不知道想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他曾去找二哥田生福,人家母亲告诉他,田生福去石板河乡财政所上班去了;他去找大哥陈亮,去了几次都是铁将军把门。街上的店铺他早已看够了,哪家店铺在哪条街上,他闭上眼就能就能找到;店铺里都卖些什么货物,他能顺溜倒背过来。有时候,他整天蹲在街边上看几个老头下象棋,或者坐在店铺的台阶上看几个年轻人打扑克。街边上,一个卖西瓜的婆娘和一个买西瓜的婆娘因为秤的高低而发生了争执,他便站在一旁欣赏,两个婆娘由争执到吵骂,再发展到最后动手打架,他越看越高兴,并在心里为她们支招:这个婆娘应该抓住那个婆娘的长头发,那个婆娘应该绊这个婆娘的腿;买西瓜的婆娘应该去折断那个卖西瓜婆娘的秤;卖西瓜的婆娘应该搬起一个囫囵西瓜砸那个买西瓜婆娘的头……直到两个婆娘打得精疲力尽,相互骂骂咧咧地各自散去,他还感到心不满,意不足,悻悻地离开。
偶尔,街上也会发生一件交通事故,这也会让他十分兴奋。一辆卡车撞倒了街上一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他看到年轻人从地上爬起来,对着卡车大骂,接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慢条斯理地从驾驶室里挪出来,指着年轻人吼叫,接着两个人也打起来。孙百胜的兴奋点又来了,他攥紧拳头,在心里为弱势的一方喊加油,加油,小伙子加油!……最终,卡车司机——那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扔给那个满脸是血的年轻人十块钱,然后各自散去,围观的人们也各自散去,他也才意犹未尽地走开。一旦十天半月县城里不见发生交通事故,他就有些着急,看到那些喝醉了酒的司机,开着大车或小车在马路上晃悠过来、晃悠过去,把行人吓得避闪不及时,他就在心里恨恨地说:这样的司机还不赶紧撞死算了,早晚要祸害别人。
县城周围的几座山他上去了好几次,西江河和西江桥他也没少光顾。他喜欢去县汽车站的售票大厅,坐在长椅上看小偷如何从乘客的兜里偷钱,他欣赏着小偷的技巧,也欣赏着丢钱人的愤怒与悲伤。在这县城里,还有一个和车站差不多的地方,他也爱去,那就是县医院的收费处和取药处。跟车站一样,他会坐在医院收费大厅的长椅上看着小偷如何用镊子从患者家属的衣兜里把钱掏出来。当他看到有些笨拙的小偷,试了一次两次还没有把钱掏出来时,他还会在心里为他们着急。当然,有时候,当看到丢钱的患者家属那种痛哭流涕的样子时,心里也会产生一丝怜悯。
有一次,他看到一个小偷,轻松地从一个乡下老头的上衣兜里掏走了五十元钱,他心里正在为那个匆忙离去的小偷的利索与敏捷而赞叹时,接着就看到那个乡下老头从人堆里钻出来,蹲在他身旁的地上双手抱着头大哭起来。老头一头白发,胡子也是白的,满脸皱纹盛满了眼泪,张开的嘴巴,只能看到两三颗发黑的牙齿。身上的衣服虽然干净,但都补了不少补丁,草绿色的解放鞋早已破烂不堪。
他故意向老头询问究竟,老头抬起泪眼,把他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然后告诉他:自己姓温,是石板河乡人,家住在柴郎沟村温家洼。今天一大早,跑了一二十里山路,又坐了七八十里的汽车来县城给孙子看病,谁知,这买药的钱却让小偷给偷了……看着老头那伤心的样子,孙百胜不禁产生一丝同情。更为重要的是,老头提到的石板河乡,那是他四弟肖仁贵的家乡,还有那个柴郎沟,他模模糊糊地记得小时候父亲带他去给爷爷、奶奶上坟的地方就叫这么一个名字。这个时候,孙百胜对老头除了一丝同情之外,更多的是一种亲近感。他毫不犹豫地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一张一百元钞票塞在老头手里,还没等老头反应过来,他就迅速走出医院的收费大厅。他在心里恨那个刚刚被他欣赏过的小偷:哼,这个时候,要是让老子碰上他,非很很地揍他一顿不可……
孙百胜从来就没有想到要回家。家,对于他来说就是一张席梦思床和讨要生活费的地方。除此之外,剩下的就是父亲那整日酒气熏天、东倒西歪的身影和二窑婆那一脸冰冷和厌烦的表情。如果身上有足够的生活费,仅仅那张席梦思床对他来说一点吸引力都没有。有时候,他宁可在车站的长椅上,或者在西江河边的柳树林里的预制板上凑合一夜,都不愿意回到家里那张席梦思床上睡觉。当然,一旦去了柳树林,他也会带上他的双节棍,狠下功夫地练上一天半天。
孙百胜从小就不爱学习。初中毕业参加了中招考试,总分不到一百分,根本上不了高中。是他父亲通过关系,把他以体育生的身份安排到西江中学。不过就体育生这个身份,孙百胜还算是名副其实的,他爱打篮球,爱长跑,特别爱耍双节棍。不过,他并没有考体育专业,他知道,自己文化课成绩太差,即使体育成绩再好,也考不上大学。再说,有个当干部的爸爸,能早点上班挣钱,还考什么大学啊?
今天,他在街上吃过早饭又去陈亮家,陈亮家仍是门户紧锁。他想不通,大哥这个时候应该在家里等待录取通知书,或者为上大学做准备,这么多天都没见人,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孙百胜不知道,陈亮这些天确实没有闲着,兄弟几个分别以后,陈亮就跟着父亲一起下乡。父亲是民政局干部,整天忙着往乡下跑,父亲让他一起去,是想让他亲眼看看那些住在山里的人们生活是个什么样子。
几天前从邮递员手里接过来高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家就忙开了。亲戚也来了,街坊邻居也来了,就连他爸爸的单位领导也领着几个人来了。他爸爸所在的民政局领导还送给他家一面镜子和二百元钱。镜子的一边写着“热烈祝贺陈亮考上大学”,一边是落款:“西江县民政局”。在大家不停地赞扬声中,他面带笑容,不停地给人家递烟,倒水。一天忙到晚,晚上躺在床上还睡不着。他高兴,他激动,他踌躇满志。他想起了高中生活的艰辛和劳苦;想起了每次考试后的焦虑和忐忑;想起被有些同学嫉妒时的无奈……然而,这一切都成了过去,现在想起来,这些都是刻在人生石碑上的光荣历史,它将高悬在人生的峰巅。
下午来的客人刚走,陈亮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晚上关山清叔叔就带着白阿姨和关玲妹妹来了。关玲妹妹现在正在上高二,她给他买来了一本漂亮的相册,让他把照片都装在里面,陈亮说:“我哪有什么照片啊,只有一张毕业照。”
这个时候,关玲就去妈妈的手提包里取出来了一个小型照相机递给他说:“这是我爸妈给你买的。怎么样,我们想的还周到吧?”
陈亮连忙道谢。就在这个时候,关玲用俩手分别揪住他的两个脸蛋子,咬牙切齿地对他说:“我的好哥哥哎,你今年考这么好个学校,让我明年可咋办?”
陈亮任凭她捏着自己的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说:“就凭妹妹那水平,肯定要比我考的好。”
关山清说:“不说比你考的好了,只要能跟你一样考上高阳大学我们就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