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雨劈头盖脸地浇在了高陵山腹地的王八叉沟。山水从山坡上、悬崖上直冲下来,汇集成滔滔巨浪,携带着树木、杂草、山石,也携带着林晓峰和村民们在河沟两边搭建的香菇棚、木耳架子一同向前冲去……
这场大雨浇灭了火一般的酷暑,同时也冲乱了林晓峰的心,冲走了杨晓兰的心,冲走了王八叉沟人的希望。
就在几天前,杨晓兰的母亲从霸王庄来到了王八叉沟,这是闺女出嫁以后老太太第一次来探望她。老太太手里提着一只老母鸡,心里揣着一件事儿,一大早就兴致勃勃地在西江县城坐上汽车,到丹朱镇下车之后一路打听着往王八叉沟走。走着走着,老太太有些受不了了:不仅这里的山路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岭,实在难走;抬眼看看四周,山也越来越大,越来越高,根本看不到一块儿能种庄稼的地——老太太有些灰心丧气了。
一直走到半下午,老太太才走到林晓峰的家门口,尽管一家人十分热情地招待她,伺候她,但老人家始终没有露出一个笑脸。晚上,他跟闺女睡在一张床上,她埋怨闺女:“这辈子我见过的穷地方多了,可从来没见过这么穷的。你算是大睁眼跳到火坑里了。”
要按过去的脾气,杨晓兰非要训斥母亲一顿不可,可来到王八叉沟这大半年来,她也确实感到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很不方便,心里早就有后悔之意,无奈当初是自己自告奋勇到这儿来的,心里即使有点后悔又能怪谁去?听了母亲的埋怨,她也只好叹息着说:“啥都不怪,都怪我的命不好。”
母亲说:“我这次来是打算跟你商量一件事儿的,一看到你们住的这地方,这房子,算了,没啥商量的了。”
杨晓兰急忙问:“妈你想跟我商量啥事儿?”
母亲说:“前几天,咱们村里给本村每个姑娘量了一份宅基地。我本来想着,你已经出嫁了,你的那一份就给你哥算了,咋想得到你会跑到了这么个穷地方?算了,这份地就不给你哥了,还是给你留着吧。你跟晓峰商量商量,你俩先搬到咱们家住,等你们挣到钱了,就把房子盖起来。咱那儿虽说也不富足,但总算离县城近,挣个钱也容易;看看你们这儿,这哪儿是人住的地方?”
母亲来王八叉沟仅仅住了一天就走了,林晓峰和杨晓兰一直把她送回霸王庄,老太太带着他俩去看了看村里给的宅基地,并明确要求他们两口子赶快搬过来。看着这没花一分钱就到手的宅基地,杨晓兰也很是动心,她和母亲一起劝林晓峰赶紧从王八叉沟搬出来,可林晓峰一直笑而不答。
下午,雨小了。站在自家的大门口,看着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洪水滚涌而去的香菇料、木耳料,林晓峰双眉紧锁,心如刀绞:完了,全村人一年的血汗完了……
站在他身旁,跟他一起看洪水的还有父亲、母亲和媳妇。父亲看他愁容满面,一言不发,说道:“天无绝人之路,自古以来,大旱、大涝有多少次了,人不还照样活下来了?”
说完,父亲转身回屋里去了,母亲也跟着回去了。媳妇杨晓兰看他还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看,拉了他一把说:“回屋去吧,越看心越焦,干脆不看算了。”
林晓峰说:“我想去学校看看,那里面堆放着咱们几家的药材,也不知道进水了没有?我还想去找宝亮哥和棒槌、根山他们,商量商量这接下去该咋办。”
杨晓兰一把把他拽进院子:“得了、得了,想死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老老实实回屋给我坐着!”
杨晓兰又把他拽进屋里,临走时,瞪了他一眼:“脑子有病吧,你!河里那么大的水,就你那个子,淹不死是咋的?”
林晓峰仰躺在床上,双手抱着脑袋,望着房顶的石板开始胡思乱想:他感谢这些搭建房屋的石板,要不是这些石板,房子早就被洪水冲下河了,要是没了房子,那日子……林晓峰不敢往下想。今后怎么办呢?
杨晓兰进来了,进门就问他:“你妈让我问问你晚上想吃啥饭?”
林晓峰对他说:“你去问爹想吃啥?”
杨晓兰有些不高兴,一屁股坐在林晓峰旁边的床沿上:“要问你去问。”
林晓峰一惊:“咋了?谁惹你了?”
杨晓兰说话不仅声音高,而且语速快,她像竹筒倒豆子般地开始数落:“看看你们这一家人,你妈整天心里装着你和你爹,你整天心里装着你妈和你爹,你爹整天心里装着你和你妈;就我可怜,娘家人烦我,婆家人又不待见,我算是一个多余的人……”
林晓峰急忙站起身,走到门口把门关上,一把把她搂到怀里:“有我把你装在心里,这就够了。咱爹妈也没错啊,自从咱俩结婚到现在,品良心说,爹妈哪点不待见你了?爹妈心疼儿子那是天性,这也让你吃醋,犯得着吗?等咱们儿子出生了,你就能理解了。”
杨晓兰一把推开他,很不耐烦地:“去去去,我心里烦!”
接着,她又黑着脸问林晓峰:“我妈给你说的那个事儿,这几天你考虑了没有?”
林晓峰:“啥事儿?”
杨晓兰很不满意,她十分不耐烦地吼道:“还能有啥事儿?去我娘家住的事儿!”
林晓峰故作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我不都跟你说过了吗?根本不可能!”
杨晓兰突然改变了语气,很是耐心地开始劝他:“你还是再想想吧。你没看看这场大水把家里那点家底也给冲光了,今后这日子就更难过了。霸王庄那个地方虽说也不咋富裕,可离县城近,就是天天去县城做个小生意,一家人的吃穿问题也能解决。看看你们这王八叉沟,啥鬼地方,这都啥时候了,还有那么多的人粮食不够吃,衣服不够穿。”
林晓峰说:“这个地方确实不能说是个好地方,山高沟狭,没有土地,可我是在这儿出生的,在这儿长大的,这儿的人都是我的亲人,我一个人带着全家走了,放下他们不管,你说,我还能算个人吗?”
杨晓兰揶揄道:“就你这样的觉悟,当个县长都绰绰有余。”
林晓峰说:“你高看我了,还县长呢,连个村长我都不配。毕业这么多年,带着乡亲们也折腾了这么多年,到现在啥都没干成。”
杨晓兰说:“在你们王八叉沟这鬼地方,还想干成啥事儿?既然这么多年你也没折腾成功一件事儿,下面咱就不折腾了,再折腾下去,这辈子就完了。咱们搬到霸王庄去至少能过个安生光景。”
林晓峰不吭声了。杨晓兰继续说道:“咱们搬过去,先跟我妈住在一块儿,等挣到钱了,就把房子盖起来,反正宅基地是现成的。等房子盖好了,可把你爹、你妈也接去跟咱们住一块儿。”
林晓峰说:“那根本不可能,搬去跟你妈住,我不成倒插门女婿了?”
杨晓兰说:“这咋能说是倒插门女婿呢?咱们不过是暂且跟她住一块儿,等挣到钱了,咱们盖自己的房子。”
林晓峰不吭声了。杨晓兰继续劝他:“你就是不考虑咱俩的事儿,也该替咱们儿子想想,将来他要上幼儿园、上小学,你们这儿有吗?”
林晓峰还是不吭声。过了一会儿,他问杨晓兰:“刚刚从娘家回来,你是不是又想回娘家了?”
杨晓兰说:“想娘家是肯定的,哪个出嫁的姑娘不想娘家?不过,想娘家是小事儿,我真的是熬煎今后咱们这一家人的生活。你说,咱们这一家人今后指望啥?”
林晓峰说:“这个你不用担心。只要有人在,什么都会有的。列宁说过,‘面包会有的,土地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杨晓兰不吭声了,过了好长时间,他才支支吾吾地对林晓峰说:“那你先把我送回去吧,我想再回去住几天。那天送我妈回去,连一夜都没隔就回来了。”
林晓峰说:“你真的是想回娘家?”
杨晓兰一脸不高兴:“这都什么时候了,谁还有心跟你开玩笑?”
林晓峰说:“那就等明天吧,等洪水退了之后再走。现在走也不安全啊。”
杨晓兰不吭声了,她往床上一躺,把脸扭向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