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孙百胜拉着孔小宝来到院墙脚下。这个地方的墙稍微矮了一点,这是他早就选好的。他蹲在墙脚,拉了拉孔小宝,让他双脚踩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慢慢站起身,孔小宝双手扶着墙,慢慢地爬上了墙头。
爬在墙头的孔小宝本应该马上跳下去,他看了看墙外面,声音战抖着对孙百胜说道:“哥,外面黑咕隆咚的,不知道高低,我不敢跳。”
在这幽静的夜里,他的声音特别响亮,孙百胜吓坏了,赶紧伸手捂住自己的嘴,给他做了一个不要说话的动作,可惜孔小宝什么也没看见。孙百胜无奈地就地拾起一块儿砖,使劲地敲打着墙壁,催他赶紧跳下去,可孔小宝爬在墙头上一动也不敢动,身体像筛糠一样抖动着,嘴里不停地哭喊着“哥,我不敢跳。哥,我不敢跳啊……”
孙百胜急得满头大汗,他试着往上蹦了几下,想用手把他推下去算了。试了几次都没有够着他,他并没有灰心,还是使劲地往上蹦着,一下,两下,三下……可惜就在这个时候,几束手电筒的光齐刷刷地对着他们照过来,只听“扑通”一声,孔小宝又从墙头上摔回院子里。
接着,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妈的,想跑啊,来,给我往死里打!”
孙百胜听得出,这是大老板领着人来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条条鞭子雨点般地打在他身上,也打在地上的孔小宝身上。孙百胜急忙拉起孔小宝,使劲地抱着他在原地转动,尽量替他遮挡着那一条条电线做的鞭子,感觉实在站不住了,他又抱着孔小宝在地上打滚,一直滚到浑身泥水,头脸不分。十几分钟过去了,打人的人累了,被打的人也挺不住了,大老板才命令打手们停了下来。孙百胜和孔小宝一边挨着鞭子,一边被押着回到了工棚。
坐到地铺上,满身泥水的孙百胜恨恨地给了孔小宝一拳,然后俩人都忍不住痛哭起来。
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挨打,孙百胜心里在燃烧,两眼冒着怒火。他望着黑洞洞的工棚,望望外面正亮着的电灯,两只拳头握得嘎嘣嘎嘣响。刚才正挨打的时候也没感觉到多么的疼,现在坐在这里,他慢慢感到头上、脸上、身上都像针扎一样。他咬了咬牙,把地铺上的单子拿起来慢慢地擦拭着身上的泥水,擦完之后,又给孔小宝擦了擦,俩人坐在地铺上,一直坐到天亮。
孙百胜就是想不明白,在阳光普照的共和国大地上,为什么还存在这样的地方?在这里,随便打人,随便打死人为什么就没人管?是政府不知道,还是知道了也不来管?他想逃走,他想立刻就逃出这魔窟,然而,看到坐在身边哭的实在是可怜的孔小宝,他还是不能先走,必须先把他救出去了再说。
因为一夜没睡,又因为挨了一顿鞭子,早上被二老板叫起来的时候,孙百胜感到浑身上下都在疼,早饭也吃得很慢,大家都吃完饭上工去了,他还有半碗饭没吃完,二老板黑着脸看了他几眼,没吭声也走了,厨房里只剩下他和一老一少两个做饭的。他勉强把碗里的饭吃完,把碗放到锅台旁边的案板上。这时候正在收拾碗筷的长着美人痣的那个女子突然走到他身边,大大方方地问他:“小哥哥,老家是哪儿的?”
进厂这么长时间,孙百胜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温柔地说话,而且还是跟自己说话。孙百胜有些激动,他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小声说:“山南的。”
美人痣女子说:“真是太好了,我家也是山南的,咱们还是老乡呢。我叫洪莲花,是这儿管伙房的,今后有需要帮忙的来找我。”
尽管不敢多说什么,听了这位叫洪莲花的姑娘的话,孙百胜心里一阵温暖。他小声对洪莲花说:“姐,我叫孙百胜,等有机会了,我再找你说话。我有好多话想跟人说说,一直都没找到机会。我现在得马上走,去晚了我要挨打的。”
说完,孙百胜出去了。
孙百胜愁眉苦脸地来到工地,懒洋洋地推着架子车搬砖。一夜没睡,浑身疼痛,使他干起活来很吃力。不过,和莲花姑娘的短暂对话,倒像一股暖流一直在他心中荡漾,使他极度痛苦的身心稍稍得到了一丝缓解。
中午到厨房吃饭,洪莲花从挂在柱子上的竹筒里给他拿了一双筷子,又给他盛了一碗米饭。在递给他米饭时顺便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等吃到半碗的时候,忽然发现碗底有两三片牛肉,还有一个鸡蛋,他赶紧把牛肉和鸡蛋都吃了,然后冲洪莲花点了点头,洪莲花也冲他微微一笑。这个时候孙百胜才发觉,这个脸色苍白,身材瘦削的姑娘笑起来是那么好看。
孙百胜想找洪莲花说说话,他草草地吃过午饭就到工地上拉砖。傍晚时分,他提前完成了任务,他对正在监工的二老板说,为了完成今天的任务,他干活干得太急了,现在累得站都站不住,想到工棚里躺下歇歇。二老板看他浑身都汗湿完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没有吭声,算是默认了他的请求。孙百胜一摇三晃地走到厨房门口,趁着监工们不注意,一闪身钻进了厨房。他向正在帮老头做饭的洪莲花招招手,洪莲花急忙把他领进了厨房一头自己住的那间小套间里。
洪莲花有些惊慌失措,她问他:“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孙百胜没有回答她,直接问她:“中午,你给我吃的肉和鸡蛋是从哪儿弄来的?”
洪莲花说:“给我表姐家洗衣服的时候,从他家厨房里偷出来的。”
孙百胜说:“你不要命了?让人家逮住,那还了得!”
洪莲花说:“没事儿,我表姐夫和监工们每天晚上都喝酒,厨房里的酒肉多得很,我每次拿走一点点,他们不会注意的。”
孙百胜又问她:“今天给我用的筷子为什么也放在竹筒里?”
洪莲花说:“早就放在竹筒里了,只是你没注意。为了防止传染病,原来只有我和老头的筷子放在那只竹筒里,前几天,我蒸馒头的时候,专门给你煮了一双筷子也放到竹筒里了。”
孙百胜十分感激地说:“姐,谢谢你了。”接着他又说道,“姐,我现在急需一点白酒,你能不能给我找一点儿?”
洪莲花说:“你想喝酒?那很容易被老板闻到的。”
孙百胜说:“不是我想喝酒,我临铺的那个小伙子昨天挨了一顿打,身上伤的不轻,这天一天比一天热,我怕他感染了,弄点酒给他擦伤口用。”
洪莲花说:“这个不难,明天我就去表姐那里偷半瓶来,他们屋里有好多。只是你拿到之后千万别让老板发现了。”
孙百胜说:“放心吧,姐。我保证不让老板发现。”
第二天晚饭后,等大家都走了,洪莲花从一堆烂菜叶中拿出半瓶白酒塞给孙百胜,孙百胜把它塞在裤腰里带回了工棚,埋到那一堆石灰里面。晚上躺在地铺上,他把孔小宝的手拉近自己的被窝,在他手掌里写道:“酒,洗,伤,口,疼,忍。”
孔小宝也在他手掌上写道:“好,谢,哥。”
孙百胜在被窝里打开酒瓶,把白酒倒在自己手心里,然后把手伸过去抹在孔小宝的伤口上,也不知道孔小宝疼不疼,反正没听他吭一声。
转眼,又过了六七天,孙百胜和孔小宝身上的伤都好了。
临近夏季,天气变化无常。这天傍晚,天上突然布满了乌云,接着,阵阵狂风吹进了山谷,吹进了砖厂,天一下子黑了下来。刚刚完成任务的孙百胜和孔小宝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喝令赶紧去用塑料布覆盖晒干的和还没有晒干的砖坯。孙百胜拿着塑料布的一个角,把另一个角交给孔小宝,俩人站在砖跺的两旁往前拉。孔小宝趁着别人不注意,在刚刚盖好的砖跺上使劲揣上一脚,只听“咕咚”一声,砖跺倒了一大截。孙百胜见状也开始使劲用脚踹砖跺,在俩人的相互协作下,不一会儿,砖跺倒下一大片。就在这时,孙百胜突然发现,那两个看大门的凶神恶煞也来了,他原以为是人家发现了他们的破坏活动,就赶紧捡起一颗石子投在孔小宝身上,并给他使眼色。孔小宝看到那两个凶神恶煞也赶紧停了下来。孙百胜仔细看了一会儿,原来那两个凶神恶煞并没有朝他们走来,而是也忙着往砖跺上覆盖塑料布。孙百胜突然灵机一动,他用牙齿把塑料布咬开一个口子,然后使劲儿撕下一块儿,叠成方块儿放在砖跺上。
风越刮越大,天上的乌云越来越厚,一声炸雷响过,震得山摇地动。不一会儿,狂风卷着大雨铺天盖地地下了起来,整个砖厂被湮没在暴风雨之中,站在砖跺旁边,看不见周围的房屋,砖窑,就连离这儿最近的厨房都看不见。孙百胜仔细观察了四周,大雨之中,民工们都还在忙着往砖跺上覆盖塑料布,孙百胜突然拉起孔小宝,拿起放在砖跺上的塑料布拔腿就跑。
俩人一直跑到大门口,大门上着锁,孙百胜在大门旁边用双手抱起一块儿石头使劲砸那门锁,那门锁也太不禁砸了,三下俩下,就被砸开了。孙百胜打开门,把塑料布抖开往孔小宝身上一披,迅速把他推出大门,然又迅速关好门,把刚才砸开的锁又锁好。隔着铁栅栏门,他看到孔小宝披着塑料布,消失在雾雨之中。他也不敢多停留,急忙扭回头跑回了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