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孙百胜进砖厂干活儿已经俩月有余。这两个多月来,是他使劲地强迫自己才使自己留了下来。按以往的脾气,在这样的厂里干活,他早就跑了,当然,在这里想逃跑也不是件容易事儿。
首先,这里的管理连一点人性都没有:干活时,有人拿着鞭子监督,谁要是松懈一点,就要挨鞭子;吃饭时,有人拿着鞭子监管,谁要是吃饭慢了,不小心撒饭了,也要挨鞭子;睡觉时,也有人监视,谁要是随便说话,不按时睡觉,更要挨鞭子。这里的五十多个工人,不是瘸子拐子,就是憨傻痴呆。平时,老板不允许工人之间相互说话,谁跟谁随便说句话,也要挨鞭子。有时候看到有的工友被打得皮开肉绽,孙百胜想偷偷安慰他们几句,不是听不见,就是没反应,两个多月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唉,这哪里是人待的地方啊!可一想起受了半辈子罪的母亲,想到自己这个做儿子的责任,又想到在县城水泥厂受的委屈和在广州找工作的艰难,这一切该忍的和不该忍的,他都忍下了——反正一个月有八百块钱的工资。
每天搬运八千块儿砖,对于二十多岁的他来说,虽然有些勉强,但每天都能凑合着完成,因此,这两个多月来他还没有挨过鞭子,只是两个月的工资二老板只发给了他二百块钱,他很不满意,就找二老板理论,二老板眼一瞪说,第一个月的工资扣完中介费和饭钱就没有了,这二百块钱是第二个月的工资的一部分,其余的到年底放假回家时一并结清,现在你又不急着用钱,发给你干什么!他一想,这样也可以,厂里的大门口一天到晚站着两个凶神恶煞般的汉子,手里拿着大棍,从来不让厂里的工人出门,即便是老板把工资全部发给自己,也没办法出去买东西。再说,在这偏辟又荒凉的山沟里去哪儿买东西?算了,年底结清就年底结清吧,只要老板认账就行。
下午,孙百胜正在工地上推着架子车运砖,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也拉着一车砖走在他前面,那小伙子看看四下无人,便停下来压低声音对走在后面的孙百胜说:“哥,你走快点儿,我给你说句话。”
这小伙子孙百胜熟悉,他俩住在同一个工棚里,并且两个人的地铺紧挨着,都在工棚后墙那堆石灰堆旁边。有一天晚上,大家刚刚躺下,孙百胜想跟他说话,他赶紧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外面,悄悄对孙百胜说:“哥,我是个聋子,你说什么我都听不见,还会把外面的人招进来打咱们的。”孙百胜无奈,只好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被窝里,用手指在他手掌上写字,让他一个一个辨认,然后又把手伸进他的被窝里,让他在自己的手掌上写字,自己再一个一个辨认。通过这样艰难的交流,他知道这小伙子叫孔小宝,山东人,今年十六岁,来厂里快一年了,耳朵是被监工打聋的。孔小宝还央求他,他是被骗到这儿来的,他早就不想干了,想回家老板不让,还多次打他。他是跟爸爸妈妈为学习成绩的事儿吵了架,才出来找工作的。现在他很想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也很想回去上学。除了这样的交流,孔小宝从来没有开口跟他说过话。
现在,孔小宝竟然开口跟他说话,他心里很是激动,急忙加快步伐拉着车走到他身旁,和他并排走着。知道他是个聋子,孙百胜没说什么,只是用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意思是:小兄弟,有什么话你说吧!
孔小宝又四下里看了看,然后才对孙百胜说:“哥,老板办公室旁边的仓库有个小门通外面,小门是用三合板做的,很容易弄破。”可能是耳聋的原因,小伙子说起话来把握不住声音的高度,声音听起来很大,吓得孙百胜赶紧给他做了一个闭嘴的动作,两个人都慌张地四下看起来。
看看四下里没人,孙百胜示意他说下去。小伙子又说道:“我刚来时,他们打死了一个人就是从那里抬出去埋的。就是因为我看到了,才被他们打聋的。”
孙百胜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孔小宝又说道:“还有,老板办公室旁边那个厕所的粪池很大,一半在院墙里面,一半在院墙外面,跳到粪池里可以出去。我那次去那儿上厕所看见了,如果粪池满了就不行,会淹死的……”
孙百胜一边拉着车往前走,一边想听他往下说,突然,二老板从砖堆后边、砖厂办公室一旁的厕所里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根用废电线做的鞭子,大步跨到他们身旁,举起鞭子,照着小伙子劈头盖脸地打了起来,小伙子惨叫着倒在地上。
孙百胜怒不可遏,他走上前去,狠狠给了二老板一拳,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鞭子,厉声问道:“你为什么打他?”
二老板瞪着一双血红的眼对着孙百胜吼道:“翻天了你!敢打老子,你不想活了?”
孙百胜脑子一转,急忙赔上笑脸说:“对不起!对不起!老板,冒犯了。我一时激动,没忍住,你多包涵。你看这小子都瘦成啥样了,我生怕你把他打死了。”
二老板气色稍有缓和,他问孙百胜:“他刚才嘀嘀咕咕在跟你说什么?”
孙百胜笑着说:“哎哟老板,你不知道他是个聋子,还能说什么?他说啊,他实在累得有些受不了了,想让我替他拉一千块儿砖。”
二老板严厉地说:“不准替,谁的任务谁完成!”
孙百胜依然笑着说:“不替,不替,我自己完成任务都艰难着呢,哪儿有劲儿替他干活呢。”
二老板看了看坐在地上的小伙子,命令道:“还不起来干活,还想挨揍不是?”
孙百胜赶紧拉起小伙子,也跟着说道:“赶紧起来干活。”
孔小宝脸上流着血,在孙百胜的搀扶下,疼得龇牙咧嘴地挣扎着站了起来。稍微稳了稳神,然后和孙百胜一起把架子车拉到砖堆旁开始码放,二老板手里拿着鞭子站在一旁,一直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他们。
晚上,孙百胜失眠了。听到躺在他身旁的那个小伙子不停的呻吟声,他想起了他的双节棍,现在就在自己身旁这堆石灰里面,他想把它拿出来。有了它在手中,说实话,就门口站着的那两个黑脸汉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手里有了双节棍,他就能搭救身旁的这个小伙子。这小伙子也实在是太可怜了,还是个中学生,已经被折磨得骨瘦如柴,再不出去真要死在这里了。
孙百胜下决心要把这小伙子搭救出去,可自己怎么办呢?是不是也跟着他一起逃跑算了?不行,自己不能逃跑,还要留在这里挣钱,再难受也要多挣点钱带回家给妈妈。家里的房子需要修理,自己也这么大了,也该说媳妇了,而这一切都需要钱……想到这些,孙百胜犹豫了,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决定想办法先把孔小宝救出去。
时机终于来了。
下午,天阴了,一阵狂风从砖厂前面的山口吹了进来,扬起满院子的尘土,砖厂的院子里一片乌烟瘴气。随着狂风,一团团乌云从西天翻卷着涌了过来,霎时,天暗了下来。突然,一道闪电从云层中迸出,轰隆隆的雷声便接踵而至,把砖厂那几座高高的,正在冒着黑烟的烟囱震得摇摇晃晃。
孙百胜和民工们在监工的催促下正在忙碌着搬运刚刚出窑、还有些发烫的砖头,他拉着满满一架子车砖走在前面,孔小宝也拉着一车走在他后面,样子很吃力。二老板手里拿着鞭子站在路旁,凶狠地看着他们。孙百胜拉着砖走到二老板跟前,他突然把车子停了下来,指着院墙上的铁丝网,对二老板说:“老板,你看,墙头上的铁丝网冒火花,是不是短路了?”
二老板抬起眼往院墙上看了一眼,骂道:“净说鬼话,铁丝网上都没通电,从哪儿短路!”
孙百胜急忙陪着笑脸说:“对不起,对不起!那可能是我看花眼了。”
二老板把手中的的鞭子一扬,恶声恶气地说道:“还不赶快干活儿,没看见天要下雨啊?”
孙百胜急忙拉起车子就走。
旁晚,老天爷在忍了一个下午后终于下起了倾盆大雨。监工们都逃进了屋里,民工们也纷纷跑到屋檐下躲雨。院子里一片迷茫,哗哗哗的雨声淹没了所有的声音。孙百胜趁机把孔小宝拉到厨房的墙角,拾起一粒小石子在墙上写道:“晚上,我帮你逃出去,做好准备。”
孔小宝看了之后问:“怎么出去?”
孙百胜又是给他写字,又是用手给他比划:“你踩我肩上,翻过院墙。”
孔小宝面露难色:“这么高的院墙,我上去后,怎么下去?你看,天还下着这么大的雨,还不知道那铁丝网上有没有电。”
孙百胜有些生气,他写道:“铁丝网上没电。不想死在这儿,你就跳下去,外面是荒草地,摔不坏你的。”
孔小宝无奈地点点头说:“好吧。”
夏天的雨说停就停。刚刚吃过晚饭,天就放晴了,满天的星星一个个都眨巴着眼露了出来。砖厂的院子里到处是水坑,到处是泥泞。不过今晚的厂里却出奇的静,除了从老板住室那边传过来的一阵阵猜拳行令声外,别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半夜了,孙百胜从地铺上悄悄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往外望了望,院子里被电灯照得亮堂堂的。往常总是把守在工棚外面的那个人也不见了,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着棍棒的监工们也不见了。孙百胜把手伸出门缝,摸了摸外面的门鼻,奇怪,今晚门上竟然没有上锁,只是门钌铞扣在门鼻上。孙百胜心里一阵欢喜,他轻轻地把门钌铞取掉,然后回到地铺,推了推孔小宝,孔小宝马上起来,提起放在床头的一包东西,俩人轻轻地推开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