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十几天的连阴雨把一个多月来的闷热天气彻底地给清除了,山上山下,岭前岭后的树叶该黄的黄了,该红的红了。一阵哪怕是再轻微的风吹进山林,山林里就会响起哗哗啦啦的落叶声——高陵山的秋天到来了。
家门口的东条溪里涨满了水,原来站立在岸边的荆棘和杂草现在都被淹了半截;鸟儿们从山上飞下来,落在岸边的树杈上,偷偷看着水里的动静;原来放在小溪里用来过河的踏石也被水淹没了,好在这个时候的水还不是太凉,无论是牛羊还是人,都可以蹚着溪水过河。
今天天气很好,半上午,太阳就上到了东边的山顶,照到了林晓峰家的场院里,把门前的大皂荚树,枣树,樱桃树照得油光发亮。阳光透过皂荚树那茂密的枝叶,细细碎碎地洒在了石板房的房顶上,也洒在石磨上、碾盘上;场院边石坎上的两颗枣树结满了枣子,现在枣子已经开始成熟,站在低处的已经不见了,长在高处的一串串红一半白一半的枣子还沉甸甸地挂在那里,把树枝压得弯弯的。
林松年脸上和身上的外伤已经痊愈了,只留下一道道、一块块疤痕,但摔伤的腿现在还没见多大起色,站不起、坐不下,大小便还要人伺候。
早饭后,林晓峰把父亲背出来放在院子里石磨旁的椅子上,然后扛着锄头,跟着母亲,赶着牛羊一起出去了。母亲去山上放牛放羊,他要去地里干活。临走时,他还像往常一样,回头对父亲笑一笑,说一声:“我一会儿就回来帮你解手。”
林松年心满意足地坐在院子里,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扭头看看自家的石板房,再仰头看看头顶的皂荚树,看累了,就拿起放在身旁石磨上的茶杯呷上一口,或拿起放在那里的旱烟袋抽上一锅。虽然身子动弹不得,但林松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安逸和幸福。原来自己身强力壮的时候,家里家外的重活、脏活、累活他都不让别人干,他心疼他那个抢来的妻子,更心疼儿子林晓峰,生怕他们受苦。刚摔伤那几天,他想到今后自己就要残废了,再也照顾不到妻子、儿子他们了,并且还成了妻子和儿子的累赘。他万念俱灰,自杀的心都有了,可妻子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儿子对他一次又一次的鼓励,让他不仅消除了自杀的念头,连身上的病痛都忘了。一天三顿,妻子专拣他喜欢吃的饭做给他吃,又是炖鸡汤,又是熬骨头;想吃煎饼给他摊煎饼,想吃饺子给他包饺子……吃完了韩大叔送来的两只鸡,家里养的鸡又吃了好几只,家里不多的细粮也几乎让他一个人吃了。
晓峰这孩子也长大了。不管白天干一天活儿有多累,每天晚上都坐在他床前,在松明子那昏黄的光下,不是给他读书、讲故事,就是给他讲县城里的事儿,讲他们兄弟五人的故事,有时候还给他说几段笑话。儿子好几次给他开玩笑,“爹,你和我妈都那么高的个子,轮到我咋就这么矮?我是不是你们捡来的?”“爹,你年轻的时候肯定很帅气,要不,我妈那么漂亮咋舍得嫁到这山沟里来。”“老爷子,做个榜样,让儿子跟你学学,也做个男子汉”……想到这些,林松年总是忍不住抿着嘴儿笑,他想:我这一家人,能过到这份上,也算不错了。
上午十来点钟,儿子下地该有一个多钟头了,林松年看见儿子空着手回来了。他刚要问他为什么回来这么早,儿子笑盈盈地走到他身旁说:“爹,今儿天凉快,我想在地里多干一会儿,又担心你要解手,干脆,我背着你去地里坐,也能帮你解手,你也陪我说说话儿,咋样?”林松年伸手拿起放在身边的木棍,边往起来站边说:“咋不行,还是扶着我去吧,就你那个子,背进背出还可以。往地里背,把咱爷俩都摔坏了,那可让你妈有活儿干了。”
林晓峰仍然一脸顽皮:“老爷子,你别骄傲行不?我虽说没你高,但也是快一米七的个子了,你不就比我高了一个头顶吗?把草鞋后跟垫高一点,还超过你呢!”说完,他背起父亲就走,吓得父亲在他背上不停地喊叫:“小心点,小心点。”
林晓峰背着父亲来到一块儿红薯地边,地头已经铺好了让父亲坐的几捆柴草。林晓峰小心翼翼地把父亲放到柴草上,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地他,故作轻松地笑着对父亲说:“这不是把你背来了吗?看把你给吓的。”
父亲也笑了一下:“不说了,坐下歇歇。你娃子那点力气,我还不知道?”
歇了一会儿,林晓峰拿起锄头开始干活。他把红薯秧子一根根捋顺放到红薯堆上,然后用锄头把露在外面的杂草除掉。一边干活他一边小声唱着在学校里学的流行歌给父亲听:天边飘过故乡的云,它不停的向我召唤。……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抹去创痕。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抚平创伤……他本以为自己哼哼这么两句,只是给父亲解解心焦,歌词内容父亲肯定听不懂。唱过费翔的《故乡的云》,他看了看父亲,发现父亲神情黯然,怔怔地坐在那里,手中的旱烟袋也忘了往嘴里送,林晓峰赶紧开始哼起另外一首歌:带走一盏渔火,让他温暖我的双眼。留下一段真情,让它停泊在枫桥边。无助的我,已经疏远那份情感。许多年以后才发觉,又回到你面前……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今天的你我,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唱着唱着,林晓峰把自己给感动得忍不住眼里涌出了泪水,他又想起了陈亮,孙百胜,田生福和肖仁贵他们。
父亲去世了,孙百胜继续在街上游荡,可是,今天的游荡无论如何让他感觉不是滋味。原来的游荡虽说也没啥滋味,可心里总是是踏实的,虽说是游荡,实际是在等待父亲安排他去一个好的单位上班,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工作的事儿没指望了,就连生活费今后也没人给了。孙百胜有些心烦,他不想再见到什么交通事故,什么卖瓜的婆娘吵架;也不想逛商店,也不想站在大街上看行人;连双节棍他也感到索然寡味。到底想干什么,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有时候他也想起县烈士陵园旁边那个刚刚隆起的土丘,那下面躺着他父亲,他想去看看,但终究没有去,父亲活着的时候多少次都没认出他,现在死了,又埋在那么深的土里,即便是他去痛哭一场,他能认出他来?况且,他是喝酒喝死的,现在肯定还在醉着。
夜深了,大街上见不到一个人。街道两旁的路灯也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头。天也有些凉了,孙百胜决定今晚回家去,家里的席梦思床比县医院的长条凳暖和,再说,自己也需要加些衣裳。他估计这次回去,二窑婆肯定不会找他麻烦,因为父亲刚刚去世。
孙百胜双手插在裤兜里,晃晃悠悠地向自己的家——政府家属楼二单元四零二号走去。
楼道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也没有一点声音。家家门口的路灯还都在亮着。从一楼到他家门口总共是六十二个台阶,这些他不知数过多少次了。平时回家,他从不抬头看路,只顾上一台阶在心里数一下,从一数到六十二就到家门口了。今天照样,他每抬一步就在心里数一下,一直数到六十二时,他忽然发现,他那副心爱的双节棍放在门外的地上,两只装满东西的纸箱子在门外靠墙放着,上面胡乱地放着自己的被褥。他有点纳闷,便扒开被褥,打开一个纸箱,他从里面拿出东西仔细看,心里突然一惊:这是自己的衣服!孙百胜有些慌乱,他急忙把两只纸箱里的东西都翻看翻看:没错,一个纸箱子里装的是自己的衣服、鞋子,一个纸箱子里装的是自己书本和生活用品。他直起腰,看了看那扇红漆铁门,然后掏出钥匙开门,试了几次,他的钥匙就是插不进锁孔,他把随身带的另外几把钥匙也插进锁孔试了试,都打不开,他心里顿时明白了:这是二窑婆把他给扫地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