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几天过去了,林晓峰的身体还不见大好。其实,单单就他的身体来讲已经没什么大病,他也明白自己的病是在心里,他不敢再去想和吕茵茵那激情奔放的一夜,可又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来,每次想起来,心里就像刀绞一样疼痛;每次想起来就会看到田生福,陈亮和兄弟们那充满鄙夷的目光乜斜着他。他觉得因为自己的轻浮,葬送了和兄弟们多年的友谊;因为放纵了自己,使自己的灵魂烙上了永远也无法清洗掉的污点。他觉得今后再也无颜见兄弟们了,有可能他这一生都不会再跟兄弟们见面了。至于何老能和其他乡亲们对他的怀疑,他倒是慢慢想开了,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自己心里是坦荡的,这世上就没有值得烦恼的事儿;另外他也相信,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乡亲们终究会明白他的为人的,而何棒槌打他爹的事儿不能轻易放下,这严重违背了人伦,实在是大逆不道的行为,等找准机会了,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这些天来,听说他病了,贾根山,何棒槌,狗剩,还有乡亲们都不断地来看望他。他对何棒槌和贾根山说:“这大冬天的,咱们也都没啥农活要干,准备准备修路吧。”
何棒槌问他:“宝亮咋没跟你一起回来?”
林晓峰说:“山南市政府开办了一个食用菌培训班,我让他留在那儿学学,将来回来了教咱们大家都种食用菌,这是咱们又一条挣钱的门路。”
贾根山问:“啥叫食用菌?是能吃还是能卖钱?”
林晓峰说:“食用菌就是香菇,蘑菇,木耳这些。”
何棒槌说:“这还用学啊,一到夏天、秋天,咱这山上不是到处都是吗?”
林晓峰不想多解释,只是说:“等我哥回来了,你们就知道了。”他又问贾根山,“让你学着识字,你学了没有?”
贾根山说:“学了,媳妇教我的,会写十几个字了。”
林晓峰说:“勤快一点,多学一点。”
贾根山点了点头。
听说林晓峰要组织人马去白虎崖修路,林松年坚决反对,他有些悲哀地对儿子说:“晓峰啊,你妈我俩可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啊!”
林晓峰说:“爹,看你想哪儿去了?我们小心一点不就好了。放心吧,不会有事儿的。”
林松年见儿子态度很坚决,就让梁焕银把韩云鹤叫来帮忙劝说。韩云鹤来了之后,并没有直接劝说他,而是给他把了把脉,然后问他:“你睡不好觉?”
林晓峰说:“前半夜睡不着,后半夜睡得也很浅。”
韩大爷说:“晓峰,有啥心病跟爷爷说说,是不是想媳妇了?”
林晓峰脸“腾”地一下子红了,他有些害羞地对韩大爷说:“你净胡说,我不就是感冒了吗,还能有啥心病?”
韩大爷说:“其实你的感冒早就好了,现在只剩下心病了:思虑过度,伤及脾胃,导致食欲不振,夜不成寐;忧伤太多,伤及肺金,言语无力,动辄汗出;心压怒气,胸藏恐惧,腰膝酸软,怔忡惊悸。这些病症用中药可以调理,但心病不去,药效甚微。”
接着他又有对林松年说,“晓峰想去修路,就让他去试试吧,一群小伙子在一起,天天吵吵嚷嚷的,或许就能把晓峰的病给治好了。”
梁焕银赶紧说:“韩大叔,白虎崖那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敢让他们去试试,一试,说不定命就没有了。”
林晓峰接着说:“妈,哪儿那么严重?我们小心点不就是了?”
大家正在议论着修路的事儿,这个时候金宝亮从山南市回来了,他没顾上回家就直接来到了林晓峰的家里,情绪很是高涨。
看着他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手提包,林晓峰问他:“走的时候没有给你留多少东西,你那包里装的是啥?”
金宝亮说:“这都是人家扶贫办公室的专家们送给咱们的。”说着,他打开手提包,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让林晓峰看,“这是人家给的香菇菌种,这是镊子,这是酒精灯,还有一瓶酒精……”
林晓峰问金宝亮:“这些家具你会用吗?”
金宝亮说:“可别小瞧你哥了,这一个月我可学了不少东西,你就等着瞧吧,明年的这个时候,我让咱们村家家都能卖香菇。”
林晓峰听了很高兴,他拉着金宝亮说:“哥,你坐下跟我好好说说,下一步你打算咋办?”
金宝亮说:“我早就计划好了,眼下要做的,是赶紧准备好椴木节,到明年春天晾干以后就可以打孔接种了。”
林晓峰说:“咱们这里有椴木吗?”
金宝亮说:“椴木就是桦栎树,你说咱们这儿有没有?”
林晓峰一听,笑了。他对金宝亮说:“这样吧,哥。你做个桦栎树节子样品,让你爹照着做,然后让乡亲们跟着你爹学,准备木材这件事就让年龄大的人做,你回去休息一下,明天跟我们一起去白虎崖修路去。”
金宝亮说:“我也去修路?香菇的事儿也很重要啊!”
林晓峰说:“我知道重要,眼下更重要的是修路,没有路,再多的香菇也运不出去。再说了,这修路的事儿是我带头的,要是你不去,别人会有意见的。”
金宝亮说:“那好吧,听你的。”
就在这么一个寒冷的季节,没有举行任何开工仪式,也没有任何一个大小官员来给剪彩,林晓峰带领着一群穿着破袄烂裤的年轻人就要去搬山了。
肖仁贵的面前现在也立着一座山。前几天,接到县里通知,要求每个乡镇在正式职工中,推荐两名候选人参加明年县里组织的招干考试,考上的人员要充实到基层政府去。肖仁贵现在是乡里的正式工了,可他看到通知后,掂量来掂量去觉得这次机会不属于自己。在这石板河乡政府里,比自己有背景的人多得是;比自己资历深的人也多得是,咋能轮得到自己?但这次机会的诱惑性让他实在无法抗拒,他决定试一试。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需要花钱,即便是贷款我也要花;需要找人,那怕是要我半条命,我也给——不管咋说,这座山,我肖仁贵一定要翻过去。
自从今年夏天在殷大嫂家的竹园里救了谭书记之后,在石板河乡政府里,肖仁贵一下子成了谭书记最信任的人了。除了他每提一项要求谭书记都爽快地答应之外,乡政府来了客人谭书记也点名让他去接待,上级来了领导也让他陪接陪送。更重要的是,谭书记给了他吃喝招待的签字权,这一下可好了,半年下来,肖仁贵不仅认识了不少上级干部,也把自己的腰包塞得差不多了。
尽管如此,肖仁贵心里一直都不踏实,他不相信表姑父的智商会那么低,连一个小小的鬼把戏都看不透。人们说,心里有鬼,见啥都是鬼。看到谭书记对他笑脸相迎,礼节有加,他心里就不安,他觉得他是笑里藏刀;谭书记让他替自己去给官场上的朋友送礼,他觉得他是在把自己往火坑里推;有时候,谭书记对他发脾气,他便认为他就要原形毕露,揭他老底了……
累啊,肖仁贵感到生活实在是太累了。他想离开石板河乡政府到其它乡镇去工作,以便尽快离开这个可怕的表姑父,可这谈何容易啊。的确,这次县里要通过考试录取一批干部,对肖仁贵来说无疑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了,可这样的机会属于他吗?
半上午了,太阳才透过窗户照进来,昏惨惨的让人感觉不到一点温暖。办公室里被这光线一照,一下子变得迷迷蒙蒙的,好像充满了一大团迷雾。肖仁贵一个人坐在煤炉旁烤火,看着这屋里的阳光,黯然神伤。他想现在就去找谭书记说说县里招干考试的事儿,想让这位表姑父把自己推荐上去,可心里总觉得为难,一是自己的条件确实让自己难以开口;二是,一个月前才求着他把自己新婚不久,刚刚农转非的妻子单玉桂安排到乡政府里来做保洁员,这个时候再去找人家,合适吗?
犹豫了很长时间,肖仁贵还是决定去试一试。他出了办公室,稳步走上三楼,向谭书记的办公室走去。
谭书记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透过门缝可以看到里面谭书记正在和两个年轻人谈话,他认识那两个年轻人,他们是本单位的小王和小唐。肖仁贵没有急于进去,而是悄悄靠近门口,侧耳倾听。
只听小唐在办公室里说道:“谭叔,无论是资历还是工作成绩,在咱们乡政府里我俩都不比谁差,你跟我爸你们还是多年的老朋友,就这么一件小事,总不能让我回去把老掌柜搬来吧?”
小王接着说道:“谭叔,即便是我俩资格还不够,说啥也轮不到他肖仁贵啊,他来咱们乡政府才几天?就因为他是你表侄女女婿,就把他推荐上去,你不怕别人背后说你闲话?”
谭书记无可奈何地说:“两位贤侄,你们的心思我知道。你们在咱们石板河乡工作了多年,无论是论资历,还是论关系,还是论成绩,这次都应该推荐你俩。可是叔叔有苦衷啊,这个肖仁贵虽说是我表侄女女婿,他可是埋在咱们乡政府的一颗地雷啊,说不定哪一天就爆炸了,不是要了你们的命,就是要了我的命。好赖把他打发走了算了,他走了,咱们都能过上安生日子。”
两个年轻人不说话了,只听谭书记又说道:“你们俩的事儿我都跟你们父亲说过了,你俩的父亲都很体谅我,说你俩当中不管推荐谁都行。我也跟他们保证过了,今年在你俩当中推荐一个,明年一定把另一个也给解决了……”
肖仁贵没有再往下听,他轻手轻脚,快速地离开了。
回到办公室,肖仁贵长长出了一口气,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长期以来想证明的今天终于得到了证明,更让人高兴的是心里那个可望不可及的机会,不费一枪一弹,也落到了自己手上。眼看根本就翻不过去的山,竟然这样轻而易举地翻过去了,肖仁贵感到实在是太幸运了。到现在,他才开始真正佩服这位表姑父:表姑父啊,你这样深的城府,我什么时候才能学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