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凭翠莲怎样地哭号,任凭她把自己搂在怀里怎样地摇晃,孙百胜只是呆呆地站着,表情麻木。
听到翠莲的哭号声,几个妇女慌忙走了进来,那个被翠莲称作“二嫂”的也来了,大家纷纷询问是怎么回事儿,翠莲又哭了一阵,然后止住了哭声,擦了擦眼泪,拉着孙百胜的手对大家说:“二嫂,姊妹们,这是我儿子百胜,百胜回来看我了。”
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孙百胜:“哎哟,都长这么大了,跟小时候一点都不一样,我们都不认识了。”
“这都十几年了,咋就不回来看看你妈?你妈想你眼都快哭瞎了。”……
妇女们议论了一阵,二嫂对大家说:“好了,咱们大家都回去吧,人家娘儿俩这么多年都没见面了,让人家说说话儿”。接着她又对翠莲说,“翠莲啊,也别哭了,娃娃回来是好事儿,赶紧给他做点饭吃,你看都饿成啥样了。”
大家陆续走出院子,翠莲喊住二嫂,走到她身旁,小声问道:“二嫂,你家里盐多不多,先借给我两勺。”
二嫂说:“有,有,我家里还有大半斤呢。你赶紧给娃娃做饭,一会儿我给你送来。”说着,也走出院子。
翠莲一边流泪一边拉着孙百胜的手说:“走,咱们进屋坐着,我赶紧给你做点饭吃。”
木呆呆的孙百胜被翠莲拉着走进堂屋,翠莲拿过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自己进了东边屋里去做饭。孙百胜看了一下堂屋:石头砌成的墙壁虽然破旧,但拾掇得很干净,地面也很干净;一旁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张小木桌,桌子旁并排放着两把椅子;贴着后墙放着一个装粮食的大柜子,柜子上面供奉着一尊黄铜做成的观音菩萨塑像,塑像前面放着一只小香炉,小香炉里是满满一炉香灰,上面插着几根香签。
不一会儿,二嫂来了,他拿着半袋盐走进东屋,对翠莲说:“这盐你尽管用,还缺啥少啥,到我那儿拿。”说完转身就要走。
翠莲赶紧跟了出来,把二嫂送出堂屋门,对她说:“过几天我拿点鸡蛋去月亮湾换几斤盐回来就还你。”
二婶连声说着“不用还,不用还”,急急忙忙走了。
翠莲把晚饭做好了,端出来放到小木桌上,让孙百胜吃。孙百胜拿起筷子想吃饭,感觉到胳膊很沉重,几乎连筷子也拿不动了,眼也不想睁开,总是不自觉地往一起闭。他不知道吃的是什么饭,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迷迷糊糊中,他只觉得那一口一口的饭都是自动走进自己的嘴里的。
翠莲看他实在是太瞌睡了,等他放下筷子就赶紧扶起他到东屋里睡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浑身疼痛的孙百胜还是没有真正睡着,他在床上不停地翻身、不停地呻吟,模模糊糊中,他看到床头旁边的箱子上放着一盏小油灯,豆大的灯火把屋子里照得昏黄,翠莲坐在床前,手里拿着一把正在燃烧干草,她不停地用扇子把燃烧的烟雾扇向自己。孙百胜闻到了烟雾的气味,他觉得对这种烟味很熟悉,想了半天,想起来了,在柴郎沟温爷爷家,温家奶奶曾在自己睡的房间里烧过这个,它叫艾草,是山里人用来熏蚊子的一种草。
在这样的烟雾中,孙百胜慢慢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他感觉到很奇怪,自己竟然躺在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四面的墙壁黑魆魆的,自己正睡在靠后墙的床上;靠前墙窗户是灶台,锅里正冒着烟,灶火里堆放着一大堆柴火;一个四十多岁,头发灰白的女人坐在自己床前的椅子上,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孙百胜似乎想起了昨天的事儿,他知道,这位头发花白,穿着满身补丁的衣服,坐在床前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妇女应该就是自己的妈妈,名字叫翠莲,可他一下子真难以接受这样一位妈妈。在他的脑海里,妈妈是一座坟墓,在柴郎沟的山洼里,那里长满了树木和荆棘……孙百胜不愿多想,他躺在床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他问翠莲:“现在几点了?”
翠莲赶紧站了起来:“太阳爷都进了堂屋门了,该是小晌午了。”
孙百胜听不懂“小晌午”是什么意思,他知道向这位农村妇女终究也问不出个究竟了,就对翠莲说:“你先出去一下,我要起床。”
翠莲笑呵呵地说:“好、好、好,我出去。你起来吃饭,我去给你端洗脸水去。”
一盘青菜,几张煎饼,一碗葱花儿鸡蛋汤,孙百胜洗完脸,看到桌子上摆放的这些,口水差一点没流出来,他坐到椅子上,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翠莲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吃。他问翠莲:“你怎么不吃?”
翠莲说:“你赶紧吃吧,我早就吃过了。”
不长时间,桌子上只剩下半盘青菜和一张煎饼了,孙百胜放下筷子,擦了擦嘴,习惯性地从上衣兜里掏出两块钱放到桌子上,忽然,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又把钱收起来放回兜里。
翠莲笑着,用十分柔和的语气问他:“好吃不?吃饱了没有?”
他点点头。
翠莲站起来正要收拾碗筷,孙百胜拦住她:“你先别忙,我想问问你,你这屋里就东屋里放着一张床,昨天夜里你睡在哪儿?”
翠莲又坐了下来,说:“娃儿啊,咱家就一张床,两床被子,也没有褥子。昨黑儿,我看娃儿累成那个样子,就让你铺一床、盖一床,想让你好好歇歇。我呀,就在你床前坐了一夜,看了你一夜。”
“你,你就在床前坐了一夜?”孙百胜有些惊讶。
“坐一夜也没啥。一看到你回来啊,就是让我睡,我也睡不着。这十几年来啊,我天天都在想你,好多夜里我都没睡着。”
听到这里,孙百胜禁不住“唰”地流下了眼泪:现在完全可以肯定,眼前的这位就是自己的妈妈了,是自己亲妈妈了……
他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扑通”一下跪在翠莲面前,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妈——”便一头扎进翠莲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孙百胜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悲痛。两间破瓦房似乎在他的哭声中轻轻地颤动起来;院子里香橼树上的小鸟也在他的哭声中“扑棱棱”地飞走了;猪圈里的猪不叫了,院子里的鸡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惊慌地四下张望……
哭吧,孙百胜,你尽情地哭吧!把这么多年来积压在心中的委屈,刻在心里的伤痛通通地哭出来吧!有位诗人说得好:哭声是夏日的清风,能吹散心头的乌云;哭声是秋天的细雨,能涤荡心头的尘埃……
哭吧,孙百胜,你尽情地哭吧!你需要用这嚎啕的哭声驱赶掉这么多年来的孤独和冷漠;你需要用这嚎啕的哭声唤醒你那麻木的神经;你需要用这滂沱的泪水慰藉你那干渴的心田,你需要用这滂沱的泪水滋润你心头那棵几近枯萎的青春的树苗。有位作家说得好:泪洗过的良心,像那雨后的青山……你的心灵将会在这泪水的冲洗中获得重生,你的意志将在这哭声中变得坚强!
孙百胜趴在妈妈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妈妈更是哭得痛不欲生。太阳退到了堂屋门外,孙百胜慢慢停止了哭声,他给妈妈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把椅子拉到妈妈身旁,紧挨着妈妈坐下,他紧紧拉着妈妈的手,流着眼泪问她:“妈,你真的还活着?”
翠莲流着眼泪问他:“谁说我死了?你爹?”
孙百胜没有直接回答母亲的问题,又问他:“既然你在世,这么多年,你咋就不去找找我?”
妈妈哽咽着,眼泪还在不住地流:“你爹只说是抱你回老家了,我哪里知道他老家在哪儿啊?”
孙百胜又问母亲:“你们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你就没有问问他是哪儿的人?”
母亲说:“问过多少次了,他今儿说是这儿的,明儿又说是那儿的,光地名就说了一大堆。我知道他是存心不想让我知道他到底是哪儿的人,后来也就不问了。”
孙百胜一边给妈妈擦着眼泪,一边说:“我爹他怎么会是个这样的人啊?这些年,我们都一直住在县城里,从我记事儿起,他就在当干部,家里不缺吃、不缺穿,钱也花不完。谁知道你一个人在这儿受这么大的罪。”
妈妈不哭了,她轻声问儿子:“你爹呢,还好吧?”
孙百胜说:“前不久死了。”
母亲一听,大惊失色,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孙百胜:“啥?他又死了?咋死的?”
孙百胜说:“喝酒喝死的,就在饭桌上。”
母亲一下子皱起了眉头,显出满脸忧愁的样子。她站起身来,一边收拾桌子上的碗筷,一边对儿子说:“你歇着,我收拾收拾去。”
母亲走进了东屋,孙百胜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些纳闷:怎么说又死了,难道父亲他死过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