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落榜后回到家里的肖仁贵脾气越来越坏了。自从那天从县城回到家,他把行李往屋檐下一扔,就回到屋里睡觉。母亲看他脸色不对,也不敢多问,只是把他的行李拿到屋里,放到他床头的桌子上。母亲心疼地看了看他,就急忙把正在邻居家和别人合伙织丝毯的闺女肖贵月叫了回来。母亲对女儿说:“你赶紧骑上车子去厂里把你爹叫回来,你哥哥看着有点不对头,可能是没考上大学。”
妹妹肖贵月赶紧骑上自行车去了石板河街上的社办厂把爹给叫了回来。
都半夜了,父亲,母亲,还有妹妹都坐在肖仁贵的床前,轮流劝说着他,让他想开点,不要忧愁,不要伤心。忧愁有啥用?愁坏了自己的身体还不得自己受罪?咱家人老几辈连个中学都没上过,不也一辈一辈过来了?考大学啊,对咱乡下人来说,那就是年三十打个野兔子——有它,也过年;没它,也过年……肖仁贵像死猪一样躺在床上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父母和妹妹的话,也不知道他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
他的父母和妹妹哪里知道,其实啊,这肖仁贵根本就不是在为高考落榜而伤心忧愁,他想的多着呢!
首先他在心里深深地恨着吕茵茵。两年多来,肖仁贵不知道给她写了多少求爱信,她总是很少给个回信。好不容易盼到了她的回信,就是三指宽那么一张小纸条,上面至多写上两三句话。两年多的藕断丝连,吕茵茵总算正儿八经地给他写了一封回信,信中虽然对肖仁贵两年多来的爱慕表示感谢,但最终还是拒绝了他。肖仁贵失望啊,那简直是失望透顶了。他失望的不仅是吕茵茵不爱他,更重要的是,自己在心里设想好的美好前程彻底变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另一件让肖仁贵伤心并感到失落的是,在兄弟五人当中,陈亮考上了大学,人家将来毕业了自然是国家干部;田生福和孙百胜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现成的、清闲的工作放在那里,等着人家去干;只有他肖仁贵和林晓峰这两个山里娃,一毕业就成了一个天不管、地不收的人了。他怨恨自己,恨自己这几年在高中没有好好学习;他更怨恨父母,恨父母太没本事——都活大半辈子了,官,没当什么官;钱,也没挣什么钱,到现在家里还住着三间破瓦房。他甚至在心里埋怨老祖宗,天下这么大,当初你咋就来住到这个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让后辈儿孙们因为你世世代代受罪……
肖仁贵在家里一连睡了三天,也不起床,也不说话,把父母急得团团转。母亲实在忍不住了,就走到他的床前,轻声细气地叫他:“贵儿啊,这大热天的,你别睡了吧,起来跟妈一起去河边凉快凉快!”
肖仁贵突然从嘴里吼了一声“滚!”把母亲吓得一趔趄,大气不敢出,慌忙跑出门去。
妹妹用自己织丝毯挣的钱骑车去石板河街上给他买回来一个大西瓜,满心高兴地喊他起来吃,他在床上怒吼道:“你们就知道吃、吃、吃,都是一群猪!”妹妹被抢白得眼泪直流。
三天过去了,肖仁贵总算起来吃饭了,可是,出来进去总是黑着个脸,瞪着眼,好像全家都欠他黑馍钱。一家人稍有不慎他就发脾气,就吹胡子瞪眼地训斥。有时候因为母亲和妹妹做的饭不适合自己的胃口,把碗都给摔了,还日老子、日娘地大骂一通……
即便是这样,父母还是放心了许多,这总比不吃不喝、整天睡觉强。看着儿子情绪稍微好了一点,父亲试探着问他:“贵儿啊,我办个病退回来算了,你到厂里顶我的班行不行?”
肖仁贵眼一瞪:“你也不嫌丢人,你还真以为你是工人?你们那厂也算工厂?一连半年连一分钱都发不下来,没饿死你们都算不错了,还让我去接你的班,我没你那脸皮厚!”
老天爷,这哪里是从嘴里说出来的话,分明是从喉咙里飞出来的石头,父亲几乎被他这些话砸晕了,但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对他笑脸相待。啥办法,终归是自己的儿子,只要他没事儿,当老子娘的受点气又有啥了。再说了,儿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厂里好长时间发不下来工资也是事实……啥都不怨,只能怨自己没本事。
父亲为儿子的事儿苦思冥想,想了好久,忽然想起了家族中一个最大的官——在村里当支书并兼任村长的本家堂弟肖大炮。人家是当官的,经常去乡里、去县里开会;人家还开着大理石矿,走南闯北地卖大理石,肯定见多识广。父亲想让他来劝劝儿子肖仁贵。
父亲也不去上班了,整天去找堂弟肖大炮。肖大炮是当官的,又是生意人,人家真是忙,一连找了十几趟,连个人影都没见着。父亲没办法,只好到矿上去找,最后总算在矿上找到了。父亲给肖大炮买了条烟,说让他帮帮忙,劝劝贵儿,别想不开。肖大炮慷慨地答应了。
这位肖大炮是这山里的一个能人,从二十多岁就开始干村支书,一直到这四十多岁了,还没卸任,而且还越干越欢实。原来有个村长和他搭档,后来他嫌他碍事,就跟乡里要求支书、村长他一脚踢,乡里也同意了。从此,他就是这山沟里的皇上爷,谁家有红白喜事必须请他去;谁家要起房盖屋必须让他先同意。小到杀猪宰羊、弟兄分家,大到承包山林、出租责任田,都要请他到场。在这山沟里,只有两样他管不住:一个是老天爷,一个是他媳妇。
夜里,一家人都坐在门前的场院里乘凉,肖仁贵仍旧躺在床上。肖大炮来了,一手拿着个茶杯,一手夹着一支香烟,一进场院,就喊:“仁贵,仁贵,仁贵呢?你出来,二叔找你有话说。”
肖仁贵一听,是当村支书、村长的本家二叔喊他,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跑到场院里,带着久违的笑容热情地招呼:“二叔,你来了,你坐。”
肖大炮把自己那肥胖的身子放到了屁股后面的椅子上,吸一口烟,又呷了一口茶,然后把茶杯轻轻地放到地上说道:“今儿二叔来找你也没啥别的事儿,你也知道,我这几年在咱村里开了三个大理石矿,我一个人招呼不过来;你啊,我听说也没考上大学,没考上去个球,要是不嫌弃,就到矿上帮我照看照看——至于工资嘛,其他民工我是按产量给他们抽成,你跟他们不一样,我给你个定工资,每月一百二十块,管吃管住,你看咋样?”
仁贵父亲被感动得真想跪下去给这位堂弟磕个头,他站在一旁,连声道谢:“这真是自家人,真是自家人啊!要不,上哪儿找这好事儿去?贵儿啊,还不赶紧谢谢你二叔!”
肖大炮吸了一口烟,嘴里喷着烟雾。仁贵父亲赶紧走进屋里,拿出一盒烟,往肖大炮怀里一塞:“你看,我都忘记给你敬烟了,我们都不会抽,你拿着自己抽吧。”
肖大炮打开烟盒,抽出一根,用打火机点着,把烟盒放到茶杯旁边,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俗话说,亲顾亲,邻顾邻,包老爷还顾着合肥人呢!都是一家子,我有一碗饭吃,总不能让自家人饿着肚子。贵儿,你给个囫囵话儿。”
肖仁贵连忙走到肖大炮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谢谢二叔,只要你不嫌弃,侄儿就有劳你照顾了。”
第三天,肖仁贵就到离家二十多里外的石料沟大理石矿上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