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亮一家住在民政局家属楼。这座家属楼总共三层,他家在第一层西头,只有一间,二十多个平方。靠着门对面不远处的院墙,搭建了半间不大的石棉瓦小房,那是他家的厨房,也是陈亮的卧室。陈亮上大学前,每天晚上放学回来就在这里熬夜读书。
天刚蒙蒙亮,孙百胜就来到了陈亮家门口。刚刚起床的陈叔正蹲在门前的下水道旁刷牙,郝姨在厨房里忙碌。他没有立即上前,只是站在一旁等着。陈叔只顾低头刷牙,没有发现他。郝姨从厨房里首先看见了他,就赶紧从厨房里出来,走到他身旁:“这不是百胜吗?咋成这样了?头发乱蓬蓬的,满头树叶子,哎哟,这衣裳咋也湿了?”
孙百胜朝郝姨笑了笑:“郝姨,我没事儿,昨晚在外面玩儿的时间长了。”
陈叔一看孙百胜来了,急忙胡乱地漱漱口,手里拿着牙具,站起来说:“进屋,进屋,这么早来找我们,肯定有事儿,走,孩子,咱们进屋说。”
孙百胜说:“陈叔叔,郝姨,我就不进去了。我想借你们家自行车用一两天,不知道行不行?”
“行,行,行,咋不行?”郝姨一边从他的头上捏下一片片柳树叶子,一边笑着说,“自从你陈亮哥哥上学之后,他那把自行车就一直在家闲着,我正担心着,长时间不骑,就放坏了。”
陈叔叔把牙具放在门外的窗户台上,走进厨房推出一把黑色加重自行车,问孙百胜:“你这是想上哪儿啊,孩子?”
孙百胜稍稍迟疑了一会儿,回答道:“二窑婆——我小姨把我的东西都放到了门外面,门锁也换了。我想把我那些东西带来先放到你们这儿,叔叔,你看行不行?”
“行,这还有啥不行的?”陈叔叔把自行车交给他。他好像才听懂孙百胜的话,突然大声问道,“你小姨不让你进门了?门锁也换了?”
孙百胜点点头。
郝姨一听就心疼起来:“哎哟,你看这多不像话!你看这多不像话!人家老子刚刚去世,就把孩子给赶出来,心真够狠的。”
她又问孙百胜,“是不是在家里调皮,惹她生气了?我去跟她说说,还让你回去。孩子嘛,哪有不出点错的?”
孙百胜说:“郝姨,你不用操心了,你不了解我小姨,要不是我爸爸,她早就把我赶出来了。”
陈叔叔有些气愤:“她就这样把你一个人给赶出来了?你爸爸活着的时候的工资呢?死后的抚恤金呢?还有你家的房子,那也应该有你一份啊?”
孙百胜急忙安慰道:“叔,你别气,钱的事儿就不说了。我爸活着的时候,为给我生活费的事儿他俩就没少生气,现在就更不用说了。那套房子我知道,房权证上写的是她的名字,我听说,她就是以这为条件才嫁给我爸的。”
陈叔叔气得直跺脚:“孩子,一会儿吃过早饭,我跟你一起去法院,咱找人告你那个不要良心的小姨去!”
“造孽啊,造孽啊!”郝姨不停地哀叹,“这当大人的,咋能这样对待一个孩子啊!”
孙百胜很歉疚地说道:“叔叔、姨姨,不麻烦了,就这样吧。”推过自行车就要走,接着,他又站住了,对着陈叔叔和郝姨说:“叔叔,姨姨姨,还有一件事,等我把东西带过来放你家之后,我还想用一下自行车,我想骑车去石板河乡柴郎沟老家给爷爷奶奶上坟。”
陈叔叔说:“石板河乡离咱这儿远着呢,还有那个柴郎沟,我年轻的时候在那儿生活过一段时间,偏远得很,空手走起来就艰难,根本骑不成自行车。你还是坐班车到石板河,下车后再走着去柴郎沟。要是没钱买车票,叔叔给你。”说着就要去屋里拿钱。
孙百胜连忙摆摆手:“不用,我有钱。我只是想锻炼锻炼自己。”
郝姨从厨房里端出来一盆水放在孙百胜面前,水里面放着一条毛巾。她对孙百胜说:“孩子,先别急着走,赶紧来洗把脸,洗完了咱就吃饭,吃过了饭,你再回家带东西去。”
孙百胜推着自行车,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不啦,郝姨,我现在就回去带。在你们上班前,我就把东西带来。”说完,骑上车走了。
蜿蜒的山路像一条长长的绳索,伸展在高山密林中。一会儿河沟,一会儿山坡,一会儿悬崖……路面是用石子铺成的,不知道汽车走在上面有什么感觉,骑着自行车走在上面实在不好受,颠簸得让人手脖子发麻,两腿之间也有些生疼。
孙百胜一个人骑着车在这山路上行驶着。早上没有吃饭,肚子里开始咕咕叫,额头上出了一层汗珠,喉咙里感觉有些干燥。山路旁边的悬崖下面就是清清的溪水,哗哗哗地流淌着,他想喝上几口,哪怕一口也行,但他还是没有停下来,他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等到了石板河乡,就去乡财政所找二哥田生福,茶水要喝饱,午饭也让他管:要吃点肉,要不,烧鸡也行;最好吃一碗饺子,没有饺子,一碗大米饭也行……这样想着,孙百胜自己裂开嘴笑了。
石板河乡政府就在石板河街上。街不大,不到三百米长,人们说一泡尿能从街这头尿到街那头。街道两旁的房子排列的有些乱,有面向北的,有面向南的;有瓦房,有草房;有高房子,有矮房子;有老房子;有新房子。街道上有大人在做买卖,有孩子在疯狂打闹,也有三五成群的猪在觅食,鸡在刨粪。路面很脏,有成堆成堆的烂菜叶子,干枯的花生秧子,胡乱堆放的玉米秆子,还有遍地的猪粪、鸡粪和羊屎蛋。当然,也有人们摊晒在路上的刚刚收获的玉米棒子和花生,绿豆之类的。
经过一路不停地打听,孙百胜骑着自行车终于来到了乡政府大门口。由十几根双节棍那么粗的钢管焊接成的两扇大门敞开着,一个老头坐在门里面的椅子上打盹。孙百胜下了车,走到他身旁,轻声问道:“大爷,请问一下,田生福的办公室在哪儿?”
老头睁开眼,看了他一下,用手指往外轻轻地指了指,一句话也没说,又闭上了眼。
孙百胜顺着老头手指的方向往外看了看,又回头看了看继续打盹的老头,有点摸门不着,他弄不懂老头是什么意思。无奈之下,他又叫醒老头:“大爷,你是说,田生福的办公室在大门外面,大街上?”
老头又睁开了眼,很是不耐烦地看了看他,接着用沙哑的嗓门吼道:“回县里去了,前天!”接着,这位大爷又闭上了眼。
“回县城去了,前天!”孙百胜的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还指望这位二哥喝饱自己的肚子呢,还指望他饱饱地吃顿午饭呢,还指望他给自己说说去柴朗沟的路线呢……这个货,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个时候回!唉——孙百胜长出一口气,失望之余,他很后悔在出发之前没去他家问问他到底在不在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