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第一个后妈进了家门,刚开始,她对自己还算不错,尽管在父亲的一再逼迫下自己还是一直没喊过她一声妈,但刚刚过门的这位后妈一点都不介意,还时不时地给自己买零食吃,也给自己洗衣服,被褥,整理房间。可时间不长,趁着父亲不在家的时候,他就开始逼着自己洗自己的衣服,拖自己房间的地板;有时候还让自己做自己的饭,刷自己的锅碗——当然,这一些孙百胜只是当时想不通,后来长大了,懂事了,他反倒觉得这个后妈早早地逼他学会这些还是个好事。
再后来,这位后妈就越来越恶毒了,父亲在家的时候,她总是“胜娃”“胜娃”地叫着,显得十分亲热,背过父亲他就恶狠狠地叫自己“小杂种。”就在自己上小学三年级那年,她趁父亲不在家,故意把餐桌上的一碗热粥推倒在自己的怀里,当时自己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结果造成屁股和大腿大面积烫伤。如果不是躲那一下子,自己的命根子就有可能保不住了……
父亲回来之后,把那位后妈按在地上狠狠地揍了一顿之后,把她推出了门外,接着又把她的衣服鞋袜都扔出了门外……
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耐不住寂寞的父亲不知道又从哪里带回来了一位姑娘,也就是现在这位后妈。因为这位后妈比自己仅仅大了七岁,父亲不再逼着自己问她喊“妈”了,而是让喊她“小姨”。孙百胜还是什么都不喊。听街坊邻居们在背后谈论到“小姨”时称她叫“二窑婆”,他也叫她二窑婆。至于这个后妈到底叫啥,他至今也不知道。
二窑婆跟父亲同居之前就经常来家里玩儿,后来慢慢地就住下不走了。在这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自己还是很不错的,就像一个大姐姐一样,给自己买好吃的,买新衣服,还督促自己做作业;星期天还带自己上街玩儿。可时间一长,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顽皮让她看不惯,还是她有什么别的想法,慢慢地,她也开始不待见自己了。倒是也没打他、也没骂他,但一看见他就黑着个脸。自己跟她说话,她总是爱搭理不搭理的,有时候还很厌烦地说些难听话。慢慢地,他跟这位二窑婆的关系越来越远,矛盾也越来越深,有时候也免不了地争吵几句,但都没有像今天这样激烈。
孙百胜从家里出来以后,一连几天他都没有回家睡觉。要么在歌厅里睡一夜;要么在澡堂子睡一夜。还有一夜他是躺在县医院的长凳子上度过的。白天好办,反正大街上谁都可以随便去溜达。
离开家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上午,他又来到大街上漫无目的地一边晃悠着一边四下看着,同时在心里计算着父亲说的一个月时间还剩几天,他巴望着这一天早点到来,等他上了班就立刻租房子搬出去住,再也不跟这个后妈有任何来往。
看着、看着,他忽然发现在人行道上攒动的人头当中有一个是田生福:他穿着黑西装,打着黑色领带,头发梳得油光发亮,正微笑着一边和另外一个人说着话,一边向这边走过来。他感觉田生福的这一身打扮好奇怪,从脚跟到头顶都是黑色的,好像要参加葬礼一样,不过,好多天没见这位二哥了,他心里一阵兴奋:这正瞌睡哩,遇见个枕头。他躲在一边等待着田生福的到来,想给他一个惊喜。
田生福慢慢走了过来,还是一边走一边微笑着和身边的那个人说着话。田生福悄悄靠近他,伸出双手从后面蒙住了他的双眼,田生福身边的那个人惊讶地看着他,孙百胜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把手放下来。田生福看到孙百胜,一脸惊讶,神情严肃地对他说:“百胜,这个时候,你怎么还在这儿?”
孙百胜也感到惊讶,他反问:“这个时候,我怎么不能在这儿?这个时候,你怎么在这儿?”
田生福神情更加严肃:“不管怎么说,这个时候,你应该在殡仪馆呆着,毕竟你是当儿子的。”
孙百胜一头雾水:“在殡仪馆呆着?怎么回事儿?”
田生福不解地问道:“你爸的事儿,你还不知道?”
“我爸?我爸什么事儿?”孙百胜感到有点不妙,他急切地问道。
田生福伸手拍了拍孙百胜的肩膀:“你呀,怎么成了这样一个人?你爸爸昨天中午陪领导喝酒喝出事儿了,昨天下午就拉到殡仪馆了。这不,局里通知我们今天上午早点来开追悼会。”说着,田生福指着身边的那个人向孙百胜介绍,“这是我们的李所长。”
孙百胜木然地看了李所长一眼,好像一下子坠落在一片云雾之中,两眼有些模糊,脑袋嗡嗡作响。田生福提醒他:“你现在还不赶紧去殡仪馆?我们去买些花圈,火纸,鞭炮马上也去。”
孙百胜慢慢挪开脚步,向前走,田生福俩人站在那里,对着他的背影看了老半天,唏嘘了老半天,之后,也走了。
殡仪馆里,哀乐低奏,人来人往。中间正厅的大门两旁摆满了一层层的花圈;大门上方挂着一幅黑纱,上面写着“沉痛哀悼孙柴同志不幸逝世”几个白色大字,下面落款是“西江县人事局”。孙百胜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他怕走错了,一进殡仪馆,他又抬头看了看这几个字,之后才慢慢踱进大厅。
大厅里,一副水晶棺摆放在中央,两旁各摆放着一行常青树,一个头上裹着白布的年轻女子跪在水晶棺前方的左边,看到这个女人,孙百胜的肚子气得一下子就鼓了起来:她就是二窑婆!孙百胜没多看她一眼,就走到水晶棺旁,想看看水晶棺里躺的到底是不是爸爸。
他绕着水晶棺走着,仔细地打量着躺在里面的那个人:有点像爸爸,可又有点不太像。他记不清爸爸活着的时候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只记得他肥胖的两颊总是紫红紫红的,可这里面躺着的这个人,脸色蜡黄;身上穿着的衣服跟电视剧里那些古代人穿的一模一样,爸爸活着的时候,从来没看见他穿过这样的衣服……孙百胜正在脑海中极力搜索着有关爸爸的记忆,二窑婆站起身走了过来,一句话也不说,拉着他的一只胳膊,把他拉到水晶棺的前面,一只手指了指地上,示意他跪下,孙百胜看了她一眼,顺从地跪了下来。二窑婆把一块儿白布也裹在了他的头上,并用麻绳在后面扎紧,然后,又把他拉起来,用手指了指放在大厅门口的一只陶盆,那里面烧了许多的纸灰,孙百胜又顺从地走到大厅门口,拿起一沓火纸放在陶盆里点着。烧完纸后,二窑婆走回去依旧跪在水晶棺前面靠左的地方,又用手指了指水晶棺的右边,示意他到那里跪下,孙百胜也照着做了。
孙百胜不再怀疑水晶棺里躺着的到底是不是爸爸了,因为大厅门口上方的黑纱上写的明明白白,再加上二窑婆跪在那里,这说明了爸爸真的死了。他有点感激二窑婆,尽管前几天才跟她吵过架,自从刚才自己走进大厅,她却没有给自己脸色看,也不像往常那样讨厌自己,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冷言冷语——当然,自从自己刚刚来到这里,她没说一句话。
大厅里,不停地有人抬着花圈,一路说笑着走进来。人们放下花圈,到门口的陶盆里烧几张纸,严肃地站在水晶棺前鞠三个躬,然后又说笑着离去。跪在硬硬的水泥地坪上的孙百胜只觉得两个膝盖生疼生疼的,这样的罪,他可是从来都没有遭受过。他晃动着身子,试着想站起来,突然看到二窑婆眼里射过来了几道刀子一样的目光,他又赶紧顺从地跪好姿势。
田生福一个人举着一副花圈吭吭哧哧地走了进来,孙百胜赶紧起来迎接。他从田生福手中接过花圈,靠在旁边的墙上,正要对他说点什么,谁知那田生福不等他说话,就用命令的语气低声对他说:“今天,就是再受罪你也要坚持下来,明天就要出殡了,你是你爸唯一的儿子,可别让人笑话!”说完,田生福一转身走了。孙百胜失望地看着他,又看了跪在那里的二窑婆一眼,无奈地又回到原地跪下。
望着田生福离去的背影,跪在地上的孙百胜有些抱怨,他抱怨二哥不在这儿多呆一会儿陪陪他。此时,他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他的兄弟们,想到上了大学的陈亮,想到了回到家乡的肖仁贵和林晓峰,大家都像被炮弹炸了一样,东一个西一个的,而且彼此都不想着联系联系,难道咱弟兄们的关系也像样板戏中唱的那样:人一走,茶就凉?
过了一会儿,陈亮的父亲也扛着花圈来了。孙百胜急忙站起身迎上去叫了一声“陈叔”,从他手里接过花圈放在一旁。跟别人一样,陈叔在父亲的灵前烧了几张纸,然后对着摆放在水晶棺前面的照片鞠了三个躬。礼毕之后,他走过来拉着孙百胜的手说:“百胜啊,你爸爸这一走可给你留下了一个大麻烦啊,今后有什么困难就来找你陈叔,你陈叔本事不大,能帮你的地方一定帮你。”
就这么简单的几句话,让孙百胜听了鼻子有些发酸,他哽咽着对陈叔说:“陈叔,今后恐怕少不了要麻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