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的家在山脚下,门前有一条小河。坐南朝北三间上房,坐东朝西两间偏房都是用暗灰色的石板盖成。三间上房的房顶苫着同样的暗灰色石板,两间偏房的房顶苫着茅草。上房西边的墙角有一座用石板修建的鸡舍,鸡舍门口有一群鸡来回走动,偏房南边是猪圈,猪圈里一头黑猪有一百多斤了。院墙也是用灰白色石板垒砌的,院子里有一颗不小的枣树和两棵核桃树,树下面堆了几垛柴火,玉米秸秆,芝麻杆子,花生秧子。院子不小,但看起来很拥挤。
温老汉赶着牛走进大门,老黄牛自己很自觉地走进东边的偏房里。温老汉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放,急忙招呼孙百胜进屋。
堂屋里有些阴暗,孙百胜依稀能看到后墙上贴着的毛主席画像和贴在画像两边的对联:“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可能有些年头了,主席像和对联都已经模糊不清。主席像下面放着一个大木柜,柜上放着香炉和乱七八糟的东西。堂屋两边的隔墙也是用石板砌成的,外面糊着一层麦糠泥,上面挂满了成串的干辣椒,大蒜,黑木耳。有几处开裂的墙缝里塞满了破布头,成团的头发和其他东西。
温老汉让孙百胜在椅子上坐下,然后去柜子里翻了半天,拿出一包香烟,从中间抽出一根让他吸。孙百胜急忙站起身,向温老汉摆摆手:“我不会抽。”接着问温老汉,“爷爷,就你一个人住?”
温老汉把烟放进盒子里,又把烟盒放回柜子里,回头也在椅子上坐下,说道:“老两口。”老汉掏出旱烟袋,按了一锅烟,吸着,“为了说个媳妇,儿子在村部旁边盖了房子,他们一家就住在那儿。后来有了两个孩子,还行,住那儿方便上学,现在孩子们都大了,孙女在乡里上初中,星期天才回来;孙子在村里上小学。现在就剩他爷儿俩住在那儿。”
老汉顿了顿又说:“家里刚刚收了些核桃,老婆子心疼孙子孙女,吃过午饭给儿子送核桃去了,等着星期天孩子们回来了吃。”
孙百胜有些不太理解,他问:“怎么叔叔一个人住在那里,孩子们的妈妈呢?”
老汉有些悲哀:“去世了,下雨天上山挖草药摔下崖了,今年春天的事。”
孙百胜不吭声了。
俩人正闲聊着,一个老太太走了进来。温老汉急忙站起身迎了出去。孙百胜也跟着站起来跟着走出门。老太太看见老头有些惊讶:“今儿咋回来这么早?牛吃饱没有?”
温老汉手里端着烟袋,笑嘻嘻地说:“赶紧回来,咱们家来贵客了。”说着,把身子往旁边一闪,把一只手搭在孙百胜的肩上,向老伴介绍:“今年夏天去县城给孙女看病,钱让小偷给偷了,就是这孩子给了一百块钱。”
老伴儿笑盈盈地走上来,双手拉着孙百胜的手,仔细地打量着他:“哎哟娃儿啊,真是稀客啊!俺家这个老头儿啊,整天都在念叨着你,说你是个好人哩!赶紧坐屋里。”
老太太拉着孙百胜回到堂屋,让孙百胜坐下,然后问长问短,说了一大堆感激不尽的话。这个时候,温老汉对老伴儿说:“老婆子,给你说个事儿可别把你吓着了,这小伙子就是咱们孙柴的儿子。”
“啥?”老太太还真的给吓着了,“柴娃他真的还活着?还有这么大个儿子?”
接着她又迫不及待地问孙百胜:“孩子,你爹、你妈呢?没跟你一起回来?”
孙百胜这才跟老两口说实话:“我爹是在县里当了干部,人事局副局长。几天前他去世了,刚过完头七。我从小没见过我妈,我爹说我妈生我的时候死了,埋在柴郎沟那个山洼里。”
“你爹死了?咋可就死了呢?”温老汉也很震惊,“他年龄不大啊!”
孙百胜说:“听别人说他是喝酒喝死的,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啥原因。最后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殡仪馆的棺材里躺着了。”
听说孙柴死了,老太太一下子就流出了眼泪,她急忙撩起衣襟擦了擦说:“你爹他跟你说了瞎话。十五岁那年他还在我家住着,跟我家宝安打了一架,当时宝安只有十岁,他把他的头给打流血了,我就说了他两句,也没吵他,也没打他,他就起来跑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他为啥要跟你说瞎话呢?”
老太太说着,又撩起衣襟擦眼泪。老头急忙催促她:“算了,还想那么多干啥?既然孩子回来了,这不啥都有了?你还是做饭去吧,天都快黑了。”
老太太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站起来往外走。临出门时回头对孙百胜说:“孩子,你坐着,我做饭去。”
看着老太太走进了厨房,温老汉对孙百胜说:“人呢,就活这么一股气儿;这一股气儿上不来,一会儿就完了。你也不要伤心了,人嘛,也说不上活到啥时候才是自己的寿限。寿长、寿短谁说了都不算,只有阎王爷说了算。”
孙百胜说:“爷爷你放心,我挺得住的。”
“我看你行,像个男子汉!”温老汉说,“你爹这一走,不就撇下你一个人了?”
孙百胜极不情愿地:“还有我后妈。”
温老汉:“哦。有个伴儿就好。”
接着,温老汉对他说道:“你坐一会儿,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走出堂屋门,又对着厨房高声说道,“我去叫儿子回来陪客了啊!”
厨房里传出老太太的声音:“去吧,早点回来啊!”
天擦黑了,老太太从牛圈旁边的厨房里端出来四盘菜放到堂屋的小木桌上:一盘青椒炒腊肉,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葱炒青番茄,一盘凉拌黄瓜。
温老汉带着儿子也回来了,他向双方作了介绍。孙百胜赶紧走过去叫“叔叔”,温老汉的儿子有些受宠若惊,他拉着孙百胜的手激动地说:“当不起,当不起!我叫温宝安。小伙子,我闺女的命是你搭救的,我们一家人都感激着你呢。”
孙百胜看看这个名叫温宝安的叔叔:高个子,紫棠色脸,高鼻梁,厚嘴唇,声音浑厚,表情谦恭——是一个标准的老实人。
大家客套了一番,温老汉从里屋里拿出一小坛酒放在桌子下面,老太太又从厨房里拿出三个碗放在饭桌上做酒杯用,温老汉在三个碗里各斟了少半碗酒,然后催促老伴儿、温宝安和孙百胜都围着桌子坐下,温宝安端起碗对孙百胜说:“来,小伙子,我先敬你。”说着,自己先喝了一口。
孙百胜急忙对温老汉说道:“爷爷,我不会喝酒。”
温老汉说:“没事儿,爷爷心里有数呢。你今儿跑了这么远的山路,喝点酒解解乏,晚上能睡个好觉,不会让你多喝的。再说了,咱这酒都是自己做的,喝了对身体有好处。”
在温老汉的劝说下,孙百胜端起碗,微微地喝了一口,顿时,只觉得一股热气充满了五脏六腑,嘴巴和鼻腔里充满着浓郁的香气。他轻轻地咳了两声,问老汉:“这酒是啥做的,咋这么香?”
温老汉说:“这酒是用玉米烧制的,用的麯是小麦做的,每天少喝一点,对身体好着呢!”
大家正吃着,老太太忽然站起身来,出门去拿回来一把草,伸到老头面前说:“来,点着。”
老头掏出火柴,把老太太手中的草点着,接着便冒出一股浓烟。老太太拿着冒烟的草走进另一间屋子,她把它放进屋里,然后走出来关上门。
孙百胜有些不解,他问老太太:“奶奶,你烧草干啥?”
奶奶说:“那不是一般的草,那是苦艾。咱们这山里秋天蚊子多,早点用艾草薰薰,省得晚上咬你。”
不知是因为喝了点酒,还是老太太这句话,孙百胜一下子热泪盈眶。
第二天,孙百胜起得很晚,他走出房门,想要对温老汉说句抱歉的话,还没等开口,老汉就给他端来了一盆洗脸水,拿来一条新毛巾,催促他:“孩子,来洗洗脸。”
孙百胜说了声“谢谢爷爷”就蹲下去洗脸。他依稀记得,昨天晚上,自己刚刚睡下,看见堂屋里的温爷爷,提着个灯笼出门去了,也好像听到老太太对老头说,你多问几家,尽量凑够四十八块。当时自己就纳闷,这半夜了,老两口要干什么?
孙百胜蹲在地上洗脸,老太太在一旁不住地问他:昨晚睡得咋样?有蚊子没有?咱庄稼人,床下面放有夜壶,忘了告诉你,你用了没有……
刚洗完脸,老太太就把早饭摆上了桌:一摞葱花油旋馍,一碗合泡蛋。老两口手里端着很稠很稠的玉米糊糊。孙百胜问:“咋吃的不一样?”
温老汉说:“我们吃惯这个了,这种饭耐饥。”
吃过早饭,坐了一会儿,孙百胜推起自行车向老两口道别,老两口从屋里各自提出半编织袋东西往他的自行车上放。孙百胜急忙问这都是些啥?温老汉说,咱这山里也没啥好东西,这点核桃,花生,带回家去,还有早上吃剩的油旋馍,用老荷叶包着,放在装核桃的袋子里,你带着路上吃。
孙百胜让了半天,见实在拗不过这老两口,只好说了声“谢谢爷爷奶奶。”把两个编织袋捆在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然后就走出大门。
刚走出大门,温宝安来了,老远就问他:“这就走啊?”
孙百胜说:“叔叔,我走了。”
温宝安说:“我过来是想送送你,我们这里的山路不好走,我帮你扛自行车。”
孙百胜说:“叔叔不客气,我一个人能行的。”
温宝安坚持要送,孙百胜坚决拒绝。温爷爷打了个圆场:“好吧,就让孩子一个人走吧。头回生二回熟,这路走上一遍,下次再来就不生了。”
温家老两口和儿子温宝安一起把孙百胜送了好远,看着他拐过山嘴儿,不见影儿了,还在后面喊道:“孩子,有空再回咱们这山里玩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