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大炮的大理石矿也没个正经名字,也没个正经厂房。半山腰上,搭了几间草棚子,这就是民工们吃饭和住宿的地方。民工都是本村的村民,工作就是先用炸药把山石炸开,再拿着十字镐、钢钎什么的,往外刨一种叫做大理石的白色石头;石头刨出来之后再弄下山去,放到公路旁边,等着外面的人开着卡车来拉。干这些工作没有什么技术要求,只要有气力就行。
说实话,肖仁贵打心眼里没看上这份工作。这能叫工作?不就是出卖自己的气力嘛!他从心底里也看不起他的老板二叔——什么老板,充其量也就是个爆发户。肖仁贵之所以答应二叔来他矿上干活,只是因为他是村支书,尽管官儿不大,可也算个官啊,二哥田生福,三哥孙百胜他们要不是有当官的爹娘,能有那么好的工作等着他们?靠近干部,跟着干部;巴结干部,讨好干部,进而自己当上干部,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吧?
同样,二叔肖大炮也根本没看上这个侄子,虽然长得壮壮实实的,但毕竟刚刚从学校毕业回来,要能力没能力,要力气没力气,根本就不是干活儿的料。肖大炮之所以让他来矿上干活,一方面是看中了他高中生这个名称,能提高自己企业的名声。在石板河乡,开大理石矿的村支书不止他一个,你们谁手下有个高中生?正像庙堂里供奉菩萨一样,且不论菩萨有没有用,但要是没有这个菩萨,那庙堂就不成其为庙堂了。更重要的是,肖仁贵在县城高中上过学,听他说过,县里那些大官的孩子都在他们学校上学,很多跟他是同学。再过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他的这些同学中,肯定有不少人要当某些部门的领导,要掌权,有一个肖仁贵在,到时候找他们办事儿就方便多了——这也算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吧!
第一天到大理石矿上班,肖仁贵还是很高兴的,他跟着民工们一起来到矿坑里,拿着十字镐,一会儿在这儿刨几下,一会儿又在那儿挖几下,一天下来,除了手上打了几个血泡外,也没有什么感到不适的。第二天可就不行了,一大早,民工们都开始吃饭,他躺在床上不动,送饭师傅来草棚子里叫他,他说身上疼,脚手也疼,胳膊腿都疼,早饭就不吃了。等到大伙都吃过饭,扛着十字镐,钢钎什么的去了矿坑,他一个人从床上起来下山了。
山下不远处的小村庄里有一家小小的店铺,肖仁贵来到店铺里,买了一包饼干,两瓶啤酒,又让老板给搬来一把椅子,他坐下慢慢地吃着饼干,喝着啤酒,看着远山近岭的风景,一直到吃中午饭时,他才回到山上。
从第三天开始他就不干活了。他也跟着民工们一起去矿坑,但他只是看着人家干,他躺在树荫下看闲书或者睡觉;送到工地上的饭,他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下山到小卖铺里吃饼干,喝啤酒。二叔支给他第一个月的一百二十元工资他早早给花光了,无奈之下,他借了一辆自行车跑回了家。
家里,父亲去石板河街的厂里上班去了,妹妹在邻居家织丝毯,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场院里晾晒刚刚收获的花生和玉米。看见儿子回来了,母亲放下手中的活儿,赶紧过来问他:“吃饭没有?这个时候回来有啥关紧事儿?”
肖仁贵直言不讳:“身上没钱了,给我点钱。”
母亲赶紧走进屋里,拿出两张面值五十元的纸币给他:“这是你妹妹织丝毯的工钱,昨天人家才给的。”
肖仁贵有点不满意:“就这么一点儿?”
母亲说:“人家总共给了二百块,你妹妹说,我跟你爹的袄子都穿十几年了,不暖和,她让我给她留一百块钱,等有空了,上街买点布给我俩做件新袄子。”
肖仁贵犹豫了一会儿,把一百元钱装到上衣兜里。看见场院里晾晒的花生,就吩咐母亲:“你把花生给我装一些,我要带走。”
母亲不敢怠慢,赶紧进屋里拿出一个编织袋,给他装花生,一边装,一边对他说:“工地上活重,你可要吃好,该歇着就歇着,别把自己累坏了;还有,工地上的伙食差,想吃什么,回来跟妈说,妈给你做。”
肖仁贵心不在焉地听着,忽然,他问母亲:“家里还有没有干腊肉?”
母亲说:“腊肉早就吃完了,只留有一条,准备到冬月你爹过生日时吃,你想要就拿去。生日嘛,年年都要过,让你爹明年再吃也不晚。”
母亲装了满满一袋子花生,又回屋里拿出一条干硬干硬的腊肉,肖仁贵先把花生捆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然后把腊肉绑在上面,骑上车,走了。
肖仁贵用自行车带着花生和干腊肉没有去别的地方,他直奔距离他家不远的村支书肖大炮家。肖大炮家是一座红砖平房,院子很大。高大宽阔的红漆大门上面镶嵌着一块儿大理石匾额,上面刻着“紫气东来”几个红漆大字。宽敞的院子里种着几棵果树,果树下面放着一张乳白色大理石桌,石桌周围放着四个鼓形大理石坐凳。整个院子给人的感觉是干净整齐,宁静优雅,一点也不像一个庄稼人的宅院。
肖仁贵来的可真不是时候,可他又来的也真是时候。还没进大门,就听到一个妇女正在院子里破口大骂:“……整天说你在外面挣钱,挣钱,挣你妈那个X!这么多年,你挣的钱都去哪儿了?是不是都塞到你那野婆娘的枕头里了?你长年在外面吃喝嫖赌,一家老少在家里吃个油盐还要靠卖鸡蛋、卖粮食;地里的庄稼熟了,烂到地里你也不管——你啊,最好死到外面别回来,这一家人只当没有你……”
肖仁贵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看到二叔肖大炮正蔫头耷脸地坐在树下的石凳上,一个人高马大,满脸横肉的妇女站在堂屋门口一手叉腰,一手指点着他,正喋喋不休地骂个不停。他把自行车放好,赶紧走到女人面前,亲切地叫了一声“二婶”,就扶着她的胳膊,轻轻地推进屋里,又扶着她坐到沙发上坐下。
肖仁贵弯着腰,十分谦卑、十分恭敬地对她说:“二婶,你可别错怪了我二叔,他在外面开矿确实不容易。你想啊,本来就赚不到几个钱,还要上上下下打点,还要给工人发工资,还要买炸药,置办工具,还要跑到外面找买主——不容易啊,二婶!你就别再怪我二叔了。”
二婶稍微消了点气,声音也没有刚才那么大:“你说你没赚到钱也行,可你得回来干点活儿啊!眼看人家的粮食都收到屋里了,我们家的庄稼还在地里长着。我一个女人家,家里家外都快忙死了,你整天跑得帽子不见天。还有,现在村里村外谁不说他跟野鸡洼的丁寡妇在混着?你说,你那脸不是脸,老娘的脸也让人家当成屁股了……”
还没等二婶把话说完,肖仁贵急忙接着说:“好说,好说,这一切都好说。二婶,你就别生气了,明天我带几个壮劳力来,一天就把咱家的粮食收完了。这么小的事儿犯得着让你生气?至于我二叔和那个丁寡妇的事儿,你别听别人瞎说,他整天那么忙,哪儿有时间去干那个?再说了,我听说那个丁寡妇长得又矮又黑,我都够矮了,她还比我矮半截,跟你比那简直是天上错地下,我二叔堂堂一个村支书、村长,能看得上她?”
二婶的气几乎全消了,但仍然黑着脸,她打量了一下肖仁贵,不冷不热地问他:“你今儿来啥事儿?”
肖仁贵直起了腰,笑着说:“这不快过中秋节了吗,我来看看你和二叔。”
二婶说:“我看你自行车上捆着一袋花生,我们家有的是花生,可都还在地里长着。”
肖仁贵抱歉地说:“我知道二婶家种的花生比我家多。可你也知道我们那个家,啥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想来想去,就只能孝敬你点花生和干腊肉。不过二婶你放心,明天一天,我保证把你家的花生全部从地里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