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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百胜站在纸箱旁有些慌张了。他抬头看看自家的门，又低头看看那两只纸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他弯下腰从纸箱里拿出一个黑色塑料包皮的笔记本，迅速取下那黑色塑料包皮，然后从里面掏出一沓钱，往上衣兜里一揣，从地上拾起那副双节棍，往纸箱子里一塞，胡乱地整理好被自己弄乱的那一堆东西，然后转过身，噔噔噔地下楼去了。
孙百胜来到县政府前面的楚天路。马路两旁的路灯还在亮着，他站在路边的人行道上两边看了看，一个行人也没有，只有几只狗在垃圾堆旁嗅来嗅去。对面是北云街，一条很短的街，站在这头可以看到那头一条叫祥马路的街上的路灯光。晚上的风有些凉，孙百胜把领口往一起拉了拉，双手抱着膀子，越过楚天路，走进北云街。
北云街是一条专卖猪牛羊肉的街，没有路灯。白天这里血水遍地，腥臊难闻，晚上还可以，两边的的店铺都关了门，满地血水也看不到，腥臊味也没白天那么浓烈。不过，孙百胜走在这里，还是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他快步走过北云街，来到了祥马路。
夜里的祥马路跟楚天路一样空旷。站在街边的孙百胜一时拿不准往哪儿去，他四下看了看，他知道祥马路那边不远处就是西江河，他想起了兄弟们相聚的那片柳树林，那几块预制板和青石条，他想到那里去打发今晚剩余这段时间。
也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日，反正天上没有月亮，几颗星星也被县城里的路灯夺去了光芒，显得似有似无。夜很黑，尤其是进了柳树林，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西江河还在不知疼痒地哗哗响着。孙百胜走进树林，凭着感觉摸到了那几块儿预制板，然后坐下。四周阴森森的，风也有些凉飕飕的，他抱着肩膀坐着，抬头想看看天，可上面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见；低头往地上看，想辨认一下那次兄弟们聚会各自坐的地方，可地上也是黑乎乎的，同样啥也看不见。
他长长叹息一声，无奈地仰起头，闭上了双眼。几只蚊子嗡嗡叫着飞来了，他感觉到有几只已经落在他的脸上、身上，开始吸他的血，他也感觉到了有些疼痒，但他懒得伸手驱赶它们，他在心里默默对蚊子们说，吸吧，吸吧，能让你们喝饱肚子，或许就是我孙百胜现在存在的价值……
这个时候的孙百胜特别想念那些弟兄们。他极力想象着大哥陈亮上大学的情况：每天早上早早起来去教室读书，然后吃饭，然后上课。下课了，或者是放学了，他跟谁一块玩儿呢？跟他住在一个寝室的同学们都跟他对脾气吗？他们又结拜成弟兄了吗？
兄弟几个当中，最走运气的恐怕要数二哥生福了：有个单位上班，有一帮同事陪着，上面有领导管着；家里就更不用说了，有亲生父母无微不至的关怀……
四弟和五弟的情况估计比自己好不到哪儿去，他俩都住在那大山沟里，地少石头多，每年收的粮食还不够一家人吃。听晓峰说他家住的还是石板房——不过日子虽然苦点，但人家有亲爹亲妈，有人心疼，还有地方住……
想到这兄弟俩，孙百胜禁不住在心里嘲笑自己：当初分别的时候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帮人家呢，这才过去几天，自己就沦为兄弟几个当中处境最狼狈的一个。唉——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从柳树林的外面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麦胜——，麦胜——你在哪儿——你听见了吗？”孙百胜以为那妇人呼唤的是自己的名字“百胜”，顿时感到毛骨悚然，胸口也咚咚咚地响起来，好像敲鼓一般，头上的头发呼啦啦全直棱起来：老天爷，这世上还真有鬼啊？这大半夜的，不是鬼，谁能来这儿叫我的名字呢？
孙百胜下意识地站起来想跑，谁知那妇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麦胜——，麦胜——你在哪儿——你听见妈叫你了吗？”这几声叫喊把孙百胜下的魂飞魄散，这个时候又忽然听到一个男孩子的声音从柳树林深处响起：“妈——我在这儿呢——羊娃儿找到了——你站在那儿别动——我一会儿就来了——”
接着又是妇人的声音：“乖乖哎——羊娃儿不要了——赶紧跟我回家——这大半夜的，你真想把妈给吓死啊……”孙百胜扑通一声瘫坐在预制板上，他听清楚了，这是一位母亲在呼唤一个名叫“麦胜”的儿子。
柳树林里又恢复了平静，孙百胜也恢复了平静。不知怎的，刚才那位母亲的声音还一直在他的耳边响着，那声音太好听了：那么温和，那么深情；充满着关切，充满着爱怜，充满着温暖……在孙百胜的记忆里，好像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好听的呼唤声。他想，在这个时候，谁要是这样呼唤他一声，那他孙百胜就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唉，我要是有个亲妈，那该多好！
想到“亲妈”这个陌生的词语，孙百胜有些伤感。记得小的时候，爸爸就告诉他，妈妈很早就死了。有一年，爸爸带着他回老家给爷爷奶奶上坟，在爷爷奶奶的坟前烧完纸后，他问爸爸，妈妈的坟墓在哪儿，爸爸随手往远处的山洼里一指说，在那儿，已经长满了杂草和树木，进不去人了。他往山洼里看了看，除了树林，别的也没看见什么，接着，爸爸背起他就走了。
他模糊地记得，老家在石板河乡的一个叫柴郎沟的深山里，爷爷奶奶的坟墓在一座倒塌的土房子中间。
孙百胜突发奇想，他要去寻找妈妈的坟墓，要给妈妈烧些纸钱，要在妈妈的坟前痛痛快快地叫上几声“妈妈”，要让人们知道，更重要的是要让自己知道，自己也是个有妈妈的人！
对，就这么办！孙百胜下定决心，明天天一亮，先把自己的东西带去放到陈亮大哥家，然后就去石板河乡柴郎沟找妈妈的坟墓去！
孙百胜现在的兜里有三百多块钱，一部分是几天前跟二窑婆吵架时父亲给的；另一部分是他这几年从父亲给的生活费里积攒下来的，他一直藏在笔记本的黑色塑料包皮里没有舍得花。现在，他唯一的依靠就是这三百多块钱了。父亲不在了，今后再也没人给生活费了，这三百多块钱就是他的生命，花掉一分，他的生命就要失去一截。他不知道这些钱能管多长时间，他只是忧虑，一旦这些钱花光了，自己该怎么办呢？
明天要去石板河乡柴郎沟找妈妈的坟墓，要给妈妈买些火纸和鞭炮，还有爷爷奶奶的，这肯定要花去一些钱。为了省下来回的车票钱，孙百胜决定明天去石板河乡不坐班车，骑自行车去。陈亮大哥上大学去了，他家里有两把自行车，一把他爸爸要骑着上班用，大哥的那一把闲在家里。明天早上就去向陈叔叔借去。
孙百胜主意已定，现在离天亮还早，他只好双手抱着膀子，静静地坐在预制板上等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