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建新的曾祖父蒋文叙就是在阴阳圩相的亲,夫唱妇随,恩爱无比,可遗憾的是,俩人没有白头偕老。
蒋文舒考上秀才那一年,“病秧子”的蒋氏丢下他和三岁的儿子蒋玉衡,含恨地离开了人间。
按着蒋氏的遗嘱,蒋文叙将她葬在阴阳圩的一块荒坡上,即是他俩相亲的地方。
蒋氏死后,原本殷实的蒋家开始走向衰落,蒋文叙几次参加省试都是落榜而归,因家里经济拮据,经陈学谈祖父引荐,他去西营一家私塾任教,一教就是一辈子,教过陈学谈父亲,教过陈学谈,并续了陈学谈姨祖母为妾,故两家的关系甚为亲密。
蒋玉衡和陈学谈既是发小又是同窗,经常在一起玩耍,比亲兄弟还亲。父亲续弦后,他就乐不起来了,因为后妈对他十分刻薄,动辄打骂。
蒋文叙自然看在眼里,但慑于她家的势力,不敢护犊,只好将儿子遣回老家,交给胞弟抚养。
蒋玉衡长大成人后,也象父亲一样在阴阳圩相亲,对象是邻村一个屠户的女儿,外号肥妞,长得腿短腰粗,一身赘肉。象这样的女人,他是不喜欢的,可家里实在穷,经不住父亲和叔父的相劝,只好答应了这门亲事。
俗话说,长牛短马矮媳妇,大凡符合此特征的,都是会生崽的雌性,肥妞也不例外,象母猪下崽一样,几乎是每年一个,一连给丈夫生了八个娃,如果不是蒋玉衡害怕了,和她分房而睡,恐怕比木菠萝树上的果儿还多。
婚后头几年,有岳父或多或少地周济,日子虽然过得紧巴,可还能含糊地过。自从岳父死后,蒋玉衡膝下娃儿一大堆,加上肥妞贪吃懒做,故整个家庭压力都压在他的身上。
他自幼失去母爱,身体羸弱,本来干不得重活,但受生活所逼,他来到“舟车辐辏,商旅攘熙”的夏江码头,收一些日用杂货,然后挑着货筐,穿行于雷州半岛的各个村庄叫卖,“没钱赚吆喝”,肩夫贩卒的辛酸可想而知。
有一日,不知是累昏了头抑或神使鬼差,蒋玉衡竟然倾尽家中所有的积蓄,向北海来的渔家买了一担河豚鱼干,挑到四十里外的调风镇九龙山一带的村庄叫卖,但村民怕豚鱼干有毒,都不敢买。转了几条村,连一条鱼干也没卖得出去,日已暮途已穷,他只好悻悻而归。
刚到九龙山脚下,狂风暴雨骤起,蒋玉衡急忙躲入一座破旧的山神庙里。
看来这次是血本无归了,回家必是被老婆骂得狗血淋头,一想到肥妞凶巴巴的样子,他就打哆嗦,又想到日后生活没有着落,不由地感到悲哀与悔恨。
他觉得自己无能,愧对家里人,也觉得自己活得太累,不想留在这个世界上,绝望之下,他想以死的方式来解脱自己。恍惚之间,他当然不会想到自己死后,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如何活下去?
货郎居无定所,一般都会随身携带小厨具、米盐之类,以便在外面露宿煮饭。
此时他已是饥肠辘辘,从萝筐里取出小锅木碗,盛了雨水,在庙里寻着一些剥落的门窗,生火煮了一锅豚鱼干,又从怀里摸出一小包砒霜,倒入酒里,准备吃饱后就服下毒酒自尽。
砒霜毒性之强,让人闻之色变,但它又是一种良药,有治疟疾、止痰治咳、疗疮等功效。雷州半岛乃是瘴疠之地,疟疾横行,因而每个家庭都备有砒霜,只不过是怕孩子误吃或者女人寻短见,一般地,由当家的随身携带,妥善保管。
豚鱼的毒性比砒霜还强,在沿海地区,每年被豚鱼毒死的人不计其数,但豚鱼的肉相当鲜美,营养丰富,素有“菜肴之冠”之称,故很多人经不住诱惑,还是拼死吃豚鱼。
不过,通过一代又一代人用生命积累下来的经验,人们在一定程度上识别了豚鱼的种类,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能吃的品种,除去豚鱼的内脏与血水,反复冲洗,将鱼身上的毒素冲洗干净,这样,吃起来就相对安全了,很少出人命,以至吃豚鱼的人越来越多。
不大一会儿,豚鱼干煮熟了,香气诱人,蒋玉衡拿起筷子挟起一块鱼,正准备放入嘴巴时,突然,冒雨闯入一个中年大汉,左手提着丝绸包裹,右手执着钢刀,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如一条蜈蚣,显得相当狰狞。
蒋玉衡一见,吓得筷子和鱼干落地,心中一咯噔,知道遇到打家劫舍的山贼了,这次不用自杀,也是劫数难逃。
可这个山贼似乎不想开杀戒,仅是喝令蒋玉衡滚到一边去,然后,他放下钢刀和包裹,倒酒入碗,仰头准备喝下。
“这酒有毒,不能喝。”蒋玉衡见状大惊,歇里斯底地嚷了起来。
山贼闻之一怔,放下酒碗,半信半疑,蒋玉衡不想隐瞒,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原原本本地把自己寻死的原因说了出来。
“呸,亏你还是一个男人,蚀点小钱就象娘们一样寻死觅活的,你是否想过?你不在世上了,老婆孩子岂不是活活饿死?”
山贼听后,相信了他的话,如果不是蒋玉衡出声制止,此时他就蹬腿见阎王了,出于感恩与恻隐之心,他的脸色温和了许多,骂里带劝。
“我活着,他们一样是饿死,倒不如我先走一步,眼不见心不烦。”蒋玉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显得万般无奈。
“你说的倒是实情,怨就怨这个世道太黑暗了,若是能活下去,有谁愿意丢下老婆孩子去死?又有谁愿意背着玷宗辱祖的骂名上山为贼?”
蒋玉衡的绝望之状似乎触动了这个山贼隐藏在心里的悲愤之情,他脸部肌肉不停地扭曲,忘记了那一碗酒有毒,又端了起来想喝。
“大哥,这碗酒有毒,如果你想喝,竹筒里还有酒。”旁观者清,蒋玉衡赶紧喝住他进一步的危险动作。
山贼惊醒过来,放下酒碗,依言抓起竹筒,摇了摇,确实是有酒在里面,可他不敢喝,让蒋玉衡先喝几口,吃几块豚鱼,见对方没事,他就狼吞虎咽了起来。
吃完一锅又教蒋玉衡煮一锅,一连吃了好几锅,两人喝到半夜,借着醉意,无话不谈。
此时,蒋玉衡才知道这个山贼就是大名鼎鼎的“草蜢”,名叫周世骁,原是一名渔民,为人慷慨仗义,颇受码头兄弟尊重。
有一天,一位兄弟不满鱼霸敲诈勒索,争论几句,竟被鱼霸活生生地打死。周世骁知道后,义愤填膺,唤上一帮兄弟,抬棺上门,为死者家属讨公道。
鱼霸勾结官府,以“聚众寻衅滋事”的罪名,欲逮之入狱。在忍不可忍的情形下,周世骁和兄弟们奋起反抗,杀退官兵,然后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了鱼霸,夺其不义之财,进入徐闻山为匪。
明清时期,雷州虎多为患,贼人抡刀持棍,不敢啸聚于山林,一般是下海为盗,因而雷州海盗冠于全国之首,可谓剿之不绝,其中以乌石二最负盛名。
1796年即是清嘉庆元年,乌石二(原名麦有金)等人不堪官府压迫,在海康乌石港率渔民揭竿而起,拥众数万人,战船上千艘,号称“蓝旗帮”,活动于西起北部湾、北至阳江沿海地带,屡败清兵,打出了“蓝旗飘飘,好汉任招,海上天子,不怕清朝”的气势。
后他和郑一的红旗帮、郭学显的黑旗帮、李宗潮的黄旗帮、李尚青的青旗帮联盟,组成“五色帮”,史称“华南海盗联盟”,纵横万里鲸波,沉重地打击了西方列强嚣张的气焰和清廷的统治。
1810年5月,两广总督百龄和广东巡抚韩封,用“招安”方法诱降了红旗帮新任首领张保,让他出任千总之职,收编了红旗帮。
随着黑旗帮和红旗帮先后归顺清廷,曾经声势浩大的五色联盟顿时土崩瓦解。
不久,蓝旗帮被张保用计诱入雷州双溪口,陷入清军包围圈,在清军水师和叛军的合力攻击下,蓝旗帮惨败,乌石二负伤被擒,因他宁死不屈,和部下符九家等人被清廷处予极刑,“寸磔”于海口。
在清廷血腥的震慑下,雷州半岛再也无人敢当海盗了,海面暂时归于昔日的宁静。但实际上,华南海盗联盟是中国海上一道坚固的屏障,它被剿灭后,海防空虚,以至西方列强一巴掌就把大清王朝打落谷底,从此国门洞开,风雨飘摇……
周世骁等人不是怕步上乌石二的后尘,而是没有具备当海盗的能力,虽说清廷水军害怕洋人的坚船利炮,但也装备了一些舰艇,对付小股海盗还是绰绰有余的,何况,周世骁等人的渔船破旧,连大一点的风浪都扛不住,拿什么和清廷水军对抗?
绝境之下,他们只能钻入环境恶劣的徐闻山,与虎豹蛇虫为伍,当绿林好汉,打富济贫。
应该说民国之前的雷州盗匪,大多数是遵循“盗亦有道”的行为准则,甚至还留下了“雷州义盗”的美名。
在明末文人徐芳的《雷州盗记》中有一段记载:明朝崇祯年间,一名部曹被朝廷授为广东雷州知府一职,上任途中被水贼所害。
这伙水贼胆大包天,劫持了知府的妻女,分别冒充知府和随从,拿着公文官牒,大摇大摆地走马上任。
最魔幻的是,他们到了雷州,励精图治,居然把雷州治理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虽然后来原形败露,他们遭到了官府的斩杀,但在老百姓的心眼中,他们永远是一群义盗。
“杀官夺印,冒名顶替”属于黑道“风、缺、颜、马”四门骗术之中最硬核的“缺”字门。这种事情多发生于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穷乡僻壤,道路闭塞,路途遥远,山险水恶,就象六耳猴一样冒充孙悟空,有谁能甄别真假?乐得在花果山逍遥快活。
因为杀官夺印有着它的血腥性与阴谋论,故在文人的笔下,往往被衍生成为多种版本。
《西游记》中唐僧的父亲就是被杀官夺印,足足过了十八年后,唐僧中了状元才报了此仇。这点与“雷州义盗”有点相似,也许是徐芳据此为蓝本,杜撰了雷州义盗这个传奇的故事。
而姜文的《让子弹飞》这部影片,故事结构几乎完全来自于徐芳的“雷州盗记”,只不过是结局有点不同,雷州盗记中的主人公更狠,以悲剧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