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心而论,周世骁也算是一个义盗,因为他既没有象清朝时乌石二那样杀官夺印,攻城掠地,也没有象民国时土匪李福隆等人那样占山为王,为害一方,烧杀奸掠,荼毒生灵。
他原本是一个安分守纪的渔民,被鱼霸和官府逼入徐闻山,仅是为了活命,大不了是干些剽劫商旅或富户的勾当,有时还救济了一些贫苦的百姓,多少有点梁山好汉的味道。
然而,在统治者的意识形态中,义盗比强盗尤为可怕,因为这些人善于笼络人心,煽动性强,一旦形成气候,就会给朝廷带来致命的硬伤,甚至有改朝换代的可能。所以,官府对义盗的镇压往往是不择手段,显得血腥而残忍,凡是附逆者,罪当凌迟,甚至株连九族。
雷州官府得知周世骁等人暴力拒捕啸聚山林的快报,大为恐慌,当即调遣徐闻、海康、遂溪三个县的捕快偕同雷州驻军,开入徐闻山进行围剿,可山林莽莽,兵力单薄,剿了几个月,连山匪的影子都寻不到。
一个偶然的机会,官兵抓到一名出山打探动静的喽啰,此人受刑不过,供出了周世骁等人的藏身之所。在他的带路下,官兵连夜奔袭高山岭猫狸坑。
待周世骁等人发觉时,官兵已成合围之势,无法突围,只好凭借着有利的地形顽强抵抗,但敌众我寡,力量悬殊,且官兵枪炮厉害,难以阻挡。一番激战后,周世骁手下的兄弟们都倒在血泊之中……
周世骁被官兵追至山后,走投无路,跳下悬崖。饶是他的命大,落在谷底蜘网状的古藤上,得以拾回一条命。不过,这一夜的厮杀,他的脸上也中了一刀,幸亏刀锋轻划而过,仅是破了相,并不危及生命。
天亮后,经叛徒一一辨认,造册登记,官兵这才知道跳崖者是匪首周世骁。虽然知道他这一跳,生还的几率很小,但官府不敢掉以轻心,组织附近村民和官兵合力搜索,务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搜寻多日未果,官府料定周世骁已是逃脱,遂张贴告示,悬赏重金缉拿,凡知情不报者,以通匪之罪杀无赦。
周世骁侥幸不死,一路狂奔,逃至西部华丰岭。
这里比猫狸坑还吓人,老虎猖獗,被当地人称为“景阳岗”,连猎人也不敢轻易涉险,而周世骁慌不择路,哪里顾得了这些禁忌?
幸好天已拂晓,老虎都回山打盹了,使他躲过一劫,寻到一个幽深的山洞躲藏起来,一躲就是半年,过着菇毛饮血的野人生活。
“你这样在山林里东躲西藏,终不是长久之计,即使官兵抓不到你,也会落于虎口,若是依我之见,你应想方法逃出雷州,到别的地方谋个生路。”
蒋玉衡知道周世骁的遭遇,颇是同情。
“我何尝不想?奈何官府缉捕得紧,沿途都有告示,恐怕难以逃得出去。”周世骁苦笑着摇头。
“我看过官府缉捕你的告示,岁数仅是二十出头,眉目清秀的,可你现在这个篷头垢面的模样,看上去过于苍老,貌似中年之人。如果不是在这荒山野岭里遇见你,听你亲口所说,我就不敢相信告示上的人就是你。何况,你的脸上破了相,与告示上的头像判若两人,混蒙过关应该说没有什么问题。”
“你是货郎,不把此事放在心里,自然觉得人和像不一样,难以辨认,而那些捕快不同,有办案经验,生性多疑,眼光犀利,从某一个小特征或者某一个小细节,就能看出破绽。”
“你说的也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蒋玉衡一听,觉得有道理,就不敢再怂恿周世骁闯关过卡了,万一如他所说,被官兵或捕快识破,岂不是自投罗网?
“实不相瞒,我这次路过此地,是想去海边,伺机夺得一条渔船逃命。不料被暴雨阻拦,得以遇上蒋兄,也算是咱俩有缘。”
周世骁见雨停了,想趁夜赶路,便从身上摸出一张银票,塞在蒋玉衡的手里,道:“这是五十两银子,权当是买了你这一担豚鱼干,不至于亏了本钱,回去干点小营生,或买几亩薄田,免得全家挨饿。”
“你当过渔民应该知道,小船容易抢,可它过不了深海,而大船人多,你一个人却是劫不了,再说,每一个码头都有官兵驻守,想抢船而逃,不异于自寻死路。”
蒋玉衡不推辞,接过银票,却是双手一拦,阻住他出门。周世骁不解,面露愠色。
“别误会,兄弟,刚才听你说到豚鱼干,我就想到了一个法子。”蒋玉衡怕他翻脸,忙解释道。
“你说,什么法子?”周世骁一脸疑惑。
“是这样的,我和北海船老大有点交情,这担豚鱼干就是买他的。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给他一笔钱,我想他会开船过来,接你去北海。当然,我不会透露你的身份,只能说你是我的好兄弟,想去北海做生意。这样,他就不会怀疑了。”蒋玉衡说出自己的想法。
这确实是一个好主意,外地船舶只要出了双溪口水军关卡,就没有人上船检查了。更重要的是,船老大和船上伙计都是北海人,来去匆匆,不会留意这个地方有什么山贼土匪的,他们怕的是海盗,更不会认出所搭载的人就是官府所追捕的匪首。
“天无绝人之路,山神爷显灵,教我今夜得遇蒋兄,此事若成,周某当结草衔环,必报此恩。” 周世骁闻之大喜过望,抱拳许诺。
“你今天救了我一家子的性命,给你跑点腿出点力是应该的。”
蒋玉衡抚着手里的银票,感激之情,溢于外表。在乡下,腰缠百两就算是大户人家了,自忖有了这笔钱,往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别人见我等绿林之人,唯恐避之不及,甚至贪赏报官。而蒋兄不怕受到牵连,出手相助,此等高义,薄于云天。若不嫌弃周某沦为匪身,愿以山神为证,和蒋兄结为异姓兄弟,日后有祸同当,有福共享。”
“盗亦有道,官比匪黑,时逢浊世,正邪难辨,既是贤弟存有此心,正合愚兄之意。”
蒋玉衡当即应允,两人摄土为炉,卷纸当香,叩拜神灵,歃血为盟。
事毕,周世骁给了蒋玉衡一沓银票,回夏江码头打点北海船老大。然后,他带着蒋玉衡煮好的饭团鱼干,顺着庙前路一直往东走,十里外就是海边,那里有一个小码头,没有官兵驻守,平时仅是泊着一些小渔船,偶尔也有大船靠岸,取水或向村民购买柴米油盐什么的。
他到了小码头,在附近的一片竹林里潜伏下来,祈祷船儿快点到来,至夜里亥时,一条大船驶入码头,船上挂起一个红灯笼,这是蒋玉衡和他事先约定的信号。
之前他和蒋玉衡结为八拜之交,除了感恩,还有两层深意,一层是结拜后,蒋玉衡不敢贪赏报官,按大清律条,与贼人称兄道弟者,视同通匪之罪处予极刑。另一层是结拜后,蒋玉衡顾念兄弟之情,会竭尽全力帮他逃出生路。
江湖险恶,人心叵测,走上穷途末路的他有如弹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之下,用此心计防范,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蒋玉衡和北海船老大果然如约而至。临别前,他告诉了蒋玉衡一个秘密:猫狸坑营地后面的一株虎爪树下,还藏有一些贵重之物,因当时官兵猝然偷袭,他来不及取走,此去他乡,凶吉未卜,他存心将这些东西赠与蒋玉衡,以全义结金兰之情,以报救命之恩。
送走周世骁,蒋玉衡简直是乐坏了,料定这个周世骁不会说谎,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贵重之物?也不知道数量有多少?但贼人打家劫舍,大都是剽劫肥得流油的商贾官绅,据此判断,周世骁所藏之物,自然不是破铜烂铁,说不准价值连城。
可问题是,猫狸坑老虎多,他如何去那里取回这些宝藏?一旦不慎,就会丧身于虎口。若是请帮手,又怕遇上图财害命之徒,落得个人财两空。或者泄露风声,引来官府追究,赃物没收且不说,还会坐实通匪销赃之罪。
有道是富贵险中求,回到家里,他左思右想,为了保密,还是决定独闯猫狸坑。
于是,他花十多两银子托人从黑道买回一支鸟铳。
当时清廷害怕百姓造反,对枪支管理很严,若是需要自卫或打猎,须报官府核查,情况属实的,可以准其购买,按营兵鸟铳尺寸制,上刻姓名、编号,立册,并定期复检。
广东不同于内地,百姓可以从英国、西班牙、葡萄牙等国的商人手中购买枪支,清廷害怕洋人,不敢过于干涉,以至大量枪支弹药散落于民间,不但大人不感到陌生,甚至连小孩都会使用。
由于枪支泛滥,治安秩序趋于恶化,引起宗族械斗、匪患等尖锐的社会矛盾,也给后来的革命党人提供了起义的条件。
蒋玉衡购买鸟铳,当然不是为了自卫,也不是为了打猎,而是为了上山取回宝藏。近距离之下,鸟铳比洋枪管用,因为鸟铳用的是霰弹,枪声洪亮,射击范围大,对飞禽猛兽具有较强的震慑力与杀伤力。
所谓鸟铳,在南方农村叫土枪,是一种前装药的滑膛火枪,先在枪膛里装药压药,再置入一大把上百粒的小铁砂,随着枪声一响,飞鸟应声而落,遇上鸟群,击落数十只自然不在话下。若是加入铁弹子,也能撂倒比老虎还难对付的野猪。
在老猎人调教下,蒋玉衡很快就掌握了鸟铳的操作方法及射击技巧,待练至娴熟,他仍是不放心,又买了一支短铳,以备鸟铳打扁或哑火时用来防身。
自认为万无一失,他选择一个晴朗的日子进入徐闻山,随身携带鸟铳、短铳、钢刀,铁锹,备足弹药、飞爪百练索、蛇药、水、干粮等,一应俱全,俨然是一个全副武装的猎人。
从阴阳圩到猫狸坑,有六七十里之遥,山路难行,负荷过大,故他走得很慢,一大早出发,抵达目的地时,已是晌午时分了。
一路上,他没有遇见老虎。据老猎人说,大白天老虎很少出来活动,尤其是申时,更是不见影儿,估计老虎是为了躲避“申寅相冲”的晦气而不敢露面。
有了老猎人的经验之谈,蒋玉衡的胆子似乎壮了一些,他加大步伐,径入猫狸坑深处,想在黄昏之前,完成取宝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