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沦陷后,华南地区的日本间谍归纳于两大类。一部分归于日本华南派遣军参谋部特务机关领导,机关长矢崎义郎;另一部分归于华南特高课领导,机关长臼田宽三。
而在此之前,虽然有汕头特遣指挥部统一管理,但特务机关显得繁多杂乱,仅广州这座城市,就潜伏着数股日本间谍,诸如松机关、美美加机关、吉野机关等。
在这些特务机关中,吉野机关的活动最为猖獗`,因为它具有官方背景,由日本驻广州总领事须磨弥吉郎和领事馆武官臼田宽三在背后操纵。须磨弥吉郎和臼田宽三都是日本资深间谍,在广州任职期间,由于陈济棠反谍系统比较强大,他们没有多大建树。
1933年至1936年,须磨弥吉郎调任南京领事馆总领事兼使馆一等秘书,策反了国民政府行政院机要秘书也是他的老同学黄濬,两度精准空袭,差点置蒋介石于死地。
须磨弥吉郎调走后,臼田宽三成为机关实际负责人,组长是吉田、组员为松下、小松、佐藤、静子、今井芳子、柳川良子、中野顺三等,阵容比其他特务机关强大得多。
说来让人难以置信,特务头子吉田居然是一个老叫花子,蓬头垢面,一手持破碗,一手拿打狗棍,或走街穿巷,或蜷缩于旮旯。
他年轻时是川上资三间谍小组的成员,日俄战争前,他随川上资三潜伏在沙俄海军基地附近活动,绘制了“旅顺要塞海陆炮台堡略图”、“旅顺要塞海陆兵营位置图”等,以至“老毛子”被小日本按在地上摩擦,“北极熊”的威风荡然无存。
打败俄国后,日本派遣大批间谍潜入中国南方,协助孙中山的革命党人举事,为其提供资金、武器、情报等,意欲搞乱中国,从中坐取渔翁之利。
甲午战争败得如此之惨,清廷开始意识到地方稳定的重要性以及“间谍、内奸、乱党”的危害性,遂援引了宋朝名相赵普“攘外必先安内”的治国策略,施以雷霆之手段,打击乱象,强化社会治安管理,试图挽救脉若游丝的国运。
南方之治一直是清廷心腹最大的痛点,在明朝孤臣遗老的思想影响下,南方人桀骜不驯,仇视满人,时不时揭竿而起。如郑成功反清复明、三藩之乱、太平天国起义、华南海盗联盟等等,严重地动摇了满清统治的根基。
慈禧三次垂帘听政,熬死三个皇帝,两立幼帝,驾驶大清这艘破船风雨飘摇47年之久而不沉,可见她有着非凡的政治智慧和权谋手段。
1895年孙中山领导的广州起义和1898年康有为梁启超领导的“百日维新”,两者乍看互不相干,但慈禧凭着一个女性政治家睿智的分析能力,预感到南方这个火药桶的引火索已经点燃,若不趁早掐灭,两百多年的帝基将毁于一旦。
两广总督谭钟麟是一个守旧派,镇压广州起义屠杀革命党人有功,奈何年事已高,难以掌控两广局势,加上他反对法国扩大广州湾租借地范围的态度,引起法国人不满,要求清廷撤换他和遂溪知县李钟珏。
迫于法国人的压力,慈禧让谭钟麟回朝觐见,并将力主抗法的李钟珏革职,重新启用李鸿章这个77岁的淮军老帅,任命他为两广总督,懿旨是刨掉康有为和梁启超的祖坟,重赏缉捕此两大钦犯,并捕杀孙中山的革命党人和其他帮会的反清人士。
中日甲午战争中,李鸿章的淮军在朝鲜战场丧城失土,一路溃败。随着他的北洋水师覆灭于倭寇的炮口之下,三十年洋务运动编织的“强国强军”之梦宣告破灭。一纸“马关条约”,掀开了中国近代史上最屈辱的一页。
作为一名统帅,李鸿章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作为一个奴才,他又是一个“背锅侠”,若是别人,难以逃过刽子手的鬼头刀,但他是三朝元老,慈禧所倚重的肱股大臣,在风口浪尖上,仅被摘去位居25年之久的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的顶子。
投置闲散四年,李鸿章并不甘心自己的政治生命就这样窝囊地结束,耐心等待,甚至出国考察,已是耄耋之年,权欲熏心的程度一点也不逊于年轻之时。
终于地,他等来了仕途复出的机会,虽说两广总督和直隶总督不在于一个档次,可他知道,这是慈禧赐给他的跳板,官复原职只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
老佛爷的知遇之恩,让他感动得涕泗横流,老泪纵横。为了迎合她的心思讨得她欢心,于1900年1月他赴任后,调动两广绿营、民团合计十万多人,横扫整个广东黑社会势力。不到半年时间里,捕杀匪人五六万。
这个杀戮数字是依据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的日记而来,应该说可信度很高,况且李鸿章素有“东方俾斯麦”之称,杀伐果断,来一次大整治,也不悖于他惯有的铁血手段。
可以想象,这次“扫黑除恶”是何等之恐怖,用血雨腥风、血流成河等词语形容一点也不夸张,什么天地会、小刀会、三点会、哥老会、洪门、青帮等等,都遭到他的清洗,其中不乏有海盗惯匪、反清志士和无辜百姓。
至于是否有日谍被杀,那就不得而知了。说到对小日本的仇恨,李鸿章比谁都刻骨铭心,打草搂兔子,趁此机会杀一些日本间谍出一口恶气,这种可能性或是有的。反正,这些日本间谍假冒中国人匿于黑道,没有合法的身份,杀之并不为过。甲午战争前,清廷曾捕杀过一些冒充中国人的日本间谍,日本自知理亏,也不敢出面干涉。
吉野是在李鸿章“扫黑打恶”后才来到广东潜伏,从而躲过一劫。有了这一教训,他不敢混迹于黑道,而是打扮为乞丐。对于一个没有合法身份的间谍而言,商人、僧尼、乞丐、妓女之类的职业是最安全的,也便于活动。
在这期间,吉野认识了河南籍人陈起凤,此人曾在嵩山少林寺当过头陀,武功高强,一套达摩棍法打得出神入化。一个头陀,一个忍者,两人情投意合,义结金兰。在吉野的怂恿下,陈起凤纠集一班在广州当乞丐的老乡,另开堂口,组建了河南帮。
有人群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血腥。帮会如同诸侯,在权力作祟和利益的驱使下,往往地拼个你死我活。陈起凤也不例外,经过数番厮杀,一统广州丐帮,夺得了帮主之位。威名之下,番禺、东莞、顺德等地的丐帮,都慕名来归附。
乞丐,顾名思义,以乞讨纾困或为生,原是个体户,后来为了生存,抱团取暖,办起了合作社,再后来,发展为集敲诈勒索、坑蒙拐骗于一身的下层集团。
陈起凤集团在鼎盛时期拥有十几万人马,下设诸多小头目,分别歇脚在洪圣庙、文昌宫、孔子庙、湄洲寺、莲花庵等寺庙。其积财方式是沿街行乞、杂耍卖艺、卖惨骗钱、勒索喜门,干预丧事等。
陈起凤死后,广州丐帮日渐衰落。到了陈济棠统治时期,为了强化社会治安,警方整治丐帮,年轻乞丐遣返原籍,剩下一些老弱病残的乞丐,除了讨点剩饭残羹苟延残喘,不敢公开拉帮结伙,滋衅寻事。
此时的吉野已是年逾六旬,瘦骨嶙峋,老态龙钟。无人敢相信,至“九一八”事变时,他在广州潜伏了四十年,其间窃取了多少中国情报,恐怕连他都记清楚了。1936年9月3日在北海被翁照垣部所杀的中野顺三就是他的手下。
与吉野和中野顺三等老牌特务相比,松下、小松、佐藤、静子、今井芳子、柳川良子等就是一群雏鸟,但这些年轻人受过系统性专业性整体性协同性的间谍训练,敢于冒险,勇于挑战,而且手段高明,因而比那些老牌特务更容易窃取到敌人的机密文件或重要情报。
诸如今井芳子,1926年奉吉野之指示和一名中国留日学生结婚,随丈夫至广州,在沙面租界开设了一间“长良食堂”,手下有几个漂亮而年轻的女侍者,专门以色相诱惑中、法、英、美、德等官员,窃取了这些国家许多机密情报,为日军侵占东北三省乃至全面侵华提供了大量信息数据,因而她被日本军方称为最出色的情报员之一。
1931年底, 须磨弥吉郎从中国留日学生档案中得知陈煜从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便指示吉野特务机关,想方设法策反陈煜充当“内鬼”,因为这个广东省会公安局特别侦缉队是悬在日本间谍头上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自然而然地,策反任务落在今井芳子特工组。经过一段时间深入调查,暗中摸清陈煜的生活规律、上下班线路、个人嗜好、性格脾气后,今井芳子为陈煜量身订做,实施策反之计。
陈煜精通法律和日语,分配在第三课涉日事务组,虽说西南政权和日本人走得很近,但陈济棠对窥探自己隐私的间谍始终是持着零容忍的态度,日特也不例外,尤其是“九.一八事变”和“一.二八”淞沪抗战后,中日民族矛盾进一步激化,涉日事务组不得不绷紧神经。
侦缉队,其实就是古衙门的捕快,具有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猎狗般灵敏的鼻子,因而有着“鹰犬”的绰号。而侦缉队前面加上“特别”两字,可以想象,这些便衣警察个个都是硬茬子。
陈煜上任不久,眼光就锁定了日本领事馆,暗中严密监视,因为他知道,所谓的外国领事馆,其实就是一个披着外交锦袍的特务机构。
须磨弥吉郎有如一头老狼,被一群小猎狗死死地盯着,特务活动受到制囿,无奈之下,他申请调往上海公使馆任一等秘书。临走前,指示吉野策反陈煜。相比较而言,留日学生受到日本文化思想的影响,比烙上“愚忠”印记的中国人更容易收买。
事实证明,须磨弥吉郎这种论调是正确的,两年后他策反了在日本留过学的黄浚父子。据统计,二战时期汉奸当中,有留日经历的占到总数的30%以上,居于首位。
在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里,有一份编印于1941年6月的《中华留日学生同学会同学录》,这份同学录共有693人,皆为汉奸,且均在汪伪政府任职。
一双无形的魔手伸过来了,陈煜浑然不知,须磨弥吉郎调走后,他明显感受到压力轻了许多,即使新来的总领事是特务头子,新来乍到,也需要一个适应过程。
陈煜喜欢清静,在六榕寺东侧租民房居住,礼拜天若有时间,就入寺跟方丈铁禅品茗论禅或间习武。
铁禅,原名刘秀梅,番禺人,文武双全,嗜好书画。1884年加入刘永福黑旗军,参加谅山抗法之役。
解甲归田后,番禺发生了一场大瘟疫,成千上万人被夺去性命,其中就有刘秀梅的妻子与儿子。
悲伤之下,他看破红尘,入六榕寺剃度为僧,拜第二房友石堂房主源善和尚为师,法号“铁禅”。
他悟性极高,且工于心计,晋升很快,任友石堂房主不久,又当上了六榕寺方丈。
1903年,他捐献寺产作为黄埔武备学堂毕业生赴日留学经费,被清廷赐“清修忠悃”匾额。后又结识孙中山,同情革命,受赠“平等、自由、博爱”及“阐扬佛教”匾额。
中华民国成立后,组建广东佛教总会,他出任会长,与林森、胡汉民等政要过从甚密,并依仗权势,大肆聚敛。
全面抗战爆发后,不少佛教人士加入抗日洪流之中。诸如:五台山僧人在然秀大法师号召下,弃木鱼而持钢枪,组建“和尚”连,加入抗日队伍,与日寇进行殊死搏杀;杭州灵隐寺的巨赞法师号召僧众出山抗日杀敌,保家卫国。
与然秀和巨赞等僧人相比,铁禅却是逆道而行,广州沦陷后,勾结日军,任日华佛教协会会长和国际佛协岭南支部长,曾两次出访日本,拜谒裕仁天皇,受赐《大正藏经》。抗战胜利后被捕,死于狱中,不得正果。
暮春一个晚上,一场滂沱大雨后,街上行人稀少,陈煜从六榕寺出来,行至偏僻之处,听到微弱的呼救女声,待他赶到出事点,见到一个壮汉强行按着一个女人于柳荫下的草地上,意欲强奸。
陈煜怒喝一声,同时拔出左轮配枪,那壮汉一惊,回头见到对方手里有枪,吓得夺路而逃,几个纵跳,就没了影子,身手如此了得,可见是个练把子的。
那女的衣服已被壮汉撕烂,左遮右掩都整不成形儿,酥胸毕露,因被按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一身春衣潮湿得如同一层薄纱,春光乍泄,曲线迷人。
或许是受吓过度,加上挣扎了一场,她无力起身,坐在草地上,双臂交叉掩胸,身子发抖,泪眼婆娑。
陈煜迅速脱下外套,让她穿上遮羞,然后,护送她回家。
询问之下,得知她名叫黄玉玔,南雄人氏,父母在广州街头摆地摊,赚些蝇头小利养家糊口,前两年,沉疴不起,双双而亡。
得知她不幸的境遇,陈煜十分同情,一个年仅二十岁的弱女子,无依不靠,在省城里谋生是何等的艰难。可现实就是现实,他没有能力改变她的命运,只能出自于内心的善良,安慰她一番。
令陈煜想不到的是,她居然和自己同住在一条弄堂里,相距仅有几十米之远。她在附近一家私人诊所里当护士。
回到简陋的出租屋,她换上了一袭半新的素白色旗袍,不用打扮,纯天然的一个美人素颜,羞红了的脸儿恍如一枝桃花。她能不羞吗?刚才在草地时那一幕,给这个小哥哥看到了自己的身子。
孤男寡女,同在一个房间里,陈煜也是觉得有些尴尬,接过外套,执意告辞了。
民国公务员上班时间是八小时制,朝八晚五,中午用膳休息一个小时。
第二天,陈煜下班回来,黄玉玔已在弄堂口恭候多时,说请他下馆子吃饭,以表一点谢意。陈煜推辞不过,只好随她而去。
就这样,一来两去,两人就混熟了。黄玉玔是一个殷勤的女人,帮他洗衣服、煮饭,陪他散步、聊天,侍候得非常周到。不出一个月,两人感情迅速升温,坠入爱河之中。
陈煜在日本留学时,出于生理需要,经常出入风月场所,睡过不少日本女人。在无意之中,他看到黄玉玔的脚拇指和其它脚趾的距离有些大,出于经验与职业反应,他怀疑她是日本人,至于是不是间谍很难说,因为日本侨民中也有不少女人嫁给中国的男人。
疑云骤起,但他不动声色,为了试探她,他在案几上画了一个八卦图,将几份印有“机密”字样的文件放在上面,看似不经意,其实,每个文件袋的左下角对着的必是八卦中的一门。
在一再叮嘱她不要乱动乱看这些文件的前提下,只要她存心偷窥,文件袋就不能复回原位。因为日本人不懂得“乾,兑,离,震,巽,坎,艮,坤”是什么玩意。更何况,她并不知道他在玩八卦。
此后,陈煜每天都会带一些文件回家审阅。当然,这些文件都是经过筛造出来的,或是失去了价值的情报,或是不重要的文件。
可对间谍而言,这就是香饵,只要她是日本间谍,就受不了诱惑,必是会上钩的。
如果是一两次偷看,或许出于一时的好奇心,说明不了什么。但她每次都偷看,八卦之下,狐狸一下子就露出了尾巴。
据此推理,她租住于同一弄堂与被人“劫色”,无疑是她和同伙编演的一台好戏,为的是利用他的正义感而接近他,进而施使“美人计”捕掳他的心,待时机成熟就裹胁他上贼船。
类此案子,他破获了几桩,想不到自己也在别人的算计之中。
一个黄玉玔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背后的推手究竟有多强大?陈煜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私下向何荦汇报了此事。何荦是一个反谍专家,听后并不恐慌,而是老谋深算,如此这般地授了陈煜一计。
陈煜按计行事,为了不惊动黄玉玔的同伙,以外出游玩为借口,诱黄玉玔至南石头村,秘密逮捕了她。
民国二年(1913年),广东省城警察厅在清代镇南炮台故址建立监狱,称“惩戒场”。因临近南石头村,故俗称“南石头监狱”。
1927年蒋介石发动反革命政变后,国民党军警在此囚禁过数以千计的共产党人和革命志士,并改称“惩教场”。萧楚女、熊雄、刘尔崧、邓培、熊锐等一批优秀共产党员曾被关押于此,后英勇就义。
黄玉玔被捕后,百般抵赖,任陈煜好说歹说,她就是不肯认罪。见她如此顽冥不化,陈煜狠下心来,押她进入刑讯室的一个大缸旁。
这不是古代“请君入瓮”的刑法,而是狱吏脑洞大开,在缸里养着无数个水蛭,大多数犯人未待入“浴”其中,就吓得跪地求饶。
黄玉玔看到水蛭在缸水里不停地蠕动,密密麻麻的,不由惊得花容失色,浑身泛起鸡皮疙瘩,恶心之下,几欲呕吐。
“念在咱俩的情份上,我真的不忍心把你喂了水蛭,既然你不识相,与我为敌,那就别怪我绝情了,给你五分钟时间,招或不招?随你便吧。”
陈煜见她害怕至极的样子,知道有了效果,便板着个脸,给她下了最后通牒。
这短短的五分钟,是陈煜和黄玉玔最后一场的心理较量,整个刑讯室静得连绣花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到。
时间一秒一秒地滴嗒过去,到了最后一秒,黄玉玔还在坚持,默不作声。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这里有一百零八种刑法,你受得了吗?”
时间一到,陈煜收起怀表,冷冷地掷下一句话,起身而去,似是不忍看到接下来行刑的场面。
陪审员会意,摇一摇案几上的铜铃,两个壮汉闻声,走进刑讯室。他俩是行刑手,裸露上身,胸毛茂盛,一脸横肉,凶神恶煞般走过来,步伐铿锵有力。
黄玉玔一见这气势可不是闹着玩的,唬得魂不附体,心理防线瞬间崩溃,迸力发出一声哀嚎:“我招,煜哥,快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