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桅是一根既粗又长的圆杉木,浮力大,在海啸的推力下,宛如一条惊龙在茫茫的大海上乱窜。
前浪刚过,又被后浪淹没,雷鸣感冒尚未痊愈,身体虚弱,驮着何一荷在狂风恶浪中泅渡,显得十分艰难,但关乎到他和何一荷的生死,他的潜能瞬间爆发,如同神力附体,与死神决一死战。
时间一长,他感到脚手酸麻,双耳蜂鸣,眼睛肿痛,咽喉干痒,在呼吸过程中,不时地呛入咸水,胃部灼热,难受得几欲呕吐。
“团长,我快死了,求求你放下我吧,让我死得痛快一点。”
喊死的不是他,而是背上的何一荷,她经受不了风浪的折腾,有着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就是死,咱俩也要死在一起,一荷,再坚持一会,咱们已被潮水冲入堤内,只要漂到山脚下就得救了。”雷鸣给她打气道。
何一荷听他这么一说,感动得柔肠百转,趴在他厚实的后背上,偷个儿落泪。
如果他是一艘坚实的木船,她愿意用自己心中的祈祷,为他竖起一张风帆。
正如卓林的判断,土堤经不住海啸的冲击,早就决口了,堤内方圆几十里,潮水咆哮翻腾。
雷鸣和何一荷被冲入堤内后,感觉到风浪明显地减弱了许多,也好受一些了。
至申时,船桅被一株老榕树和刺竹林拦住了,还有一座茅房的屋顶卡在老榕树和刺竹之间,脱身不得。估计是哪户人家茅屋的墙壁被潮水摧毁了,整个屋顶飘浮在这里。
榕树和刺竹还有一截露出水面,在狂风中摇摆不定。雷鸣抓住一根粗壮的树枝,拼尽最后的气力,爬上了屋顶。
他知道,这个时候爬上屋顶比抱着船桅安全得多,也舒适得多。因为屋顶是用杉木、毛竹、稻草扎结而成,比较坚固,且面积大,浮力大,简直是一艘神奇的诺亚方舟。
他解开系在船桅上的绳结,转而抱住屋顶中间的脊梁,整个人趴在上面,任潮水拍打,感觉到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蛇、蛇。”何一荷惊叫了起来。
雷鸣睁开眼睛一看,有很多毒蛇绕在树枝或竹林上,被潮水淹得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很明显,它们失去了攻击能力。
“别怕,它们快死了,没有力气咬人。”雷鸣安慰着她。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浮物逆行,向东漂流,凭着经验,雷鸣知道潮水退了,赶紧把麻绳另一端绑在粗枝上,以防屋顶又被潮水卷回大海。还好,屋顶被老榕树和刺竹林卡死,挣脱不得。
雷鸣不敢掉以轻心,潮水每退去一截,他的麻绳就往下捆绑,5米、4米、3米、2米、1米,待潮水完全退去后,他才松了一口气,解去身上的麻绳,搀扶着何一荷离开蛇虫之地。
走了几百米,见到一座“妈祖庙”,他俩就进去休息。
劫后余生,两人虚脱得如同一堆烂泥。尤其是何一荷,在寒冷彻骨的潮水中泡浸了大半天,加上恐惧过度,一下子就病倒了,额头发烧,双唇苍白,全身发抖,咳个不停。
见她这个样子,雷鸣大惊,巡睃了庙里一周,什么神灵显赫都不在乎了,抱着她登上神阁。
妈祖庙地势比较高,潮水虽然入侵,但还未漫上神阁,这是唯一的一块干燥之地。
为了救人,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数,雷鸣费劲地脱下何一荷身上的湿衣,把神阁上的缎面绢布的条幅全部取下来,包裹着她的身子,为她保暖。
完事之后,他拿起神阁上的茶壶,回到屋顶搁浅的地方,抓两条活着的眼镜蛇,扯几根长草,绑住毒蛇的头部,挂在竹枝上,左手用力攥紧蛇尾,拉直蛇身,右手摸出身上的匕首,在毒蛇的尾巴上切开一个口子,让蛇血流入茶壶里,待蛇血流干了,又剖开蛇腹,取出蛇胆。
回到妈祖庙,雷鸣托起何一荷上身,撬开她的嘴巴,先是塞入蛇胆,后灌入蛇血,她神志不清,加上饥渴过度,就稀里糊涂喝了半壶蛇血。
蛇胆蛇血具有祛风去湿,清热解毒的作用,何一荷喝后一会儿就睡着了,身子不再发抖,气息也趋于均匀。
香炉前摆着一只熟透了的大阉鸡和三碗干饭,估计是附近哪个财主今天过来妈祖庙拜神,见到潮水破堤而来,顾不得收拾祭品,赶紧逃命去了。
一天未进食,雷鸣饥肠辘辘,哪管得了三七二十一,吃了半边鸡和两碗干饭,虽然还觉得馋,但他不舍得吃了,留给何一荷补补身子。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雷鸣年轻力壮,又是练武之人,体质比较好,吃了一顿美味,休息了一会,就有了精神气,也不觉得那么疲劳了。
他到庙外拧干何一荷和自己的湿衣,回到神阁,点起大蜡烛,晾的晾,烘的烘,挨至半夜,内衣烘得差不多了,外面的衣服有点厚,单靠烛火的温度是烘不干的。
何一荷翻个身,醒了过来,看到雷鸣穿着短裤衩在烘衣服,条件反射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身子,一丝不挂的,她明白是什么回事了,顿时羞得脸红耳赤,心跳加速。
“醒了吗?衣服盖在你身上,起来吃点东西。”雷鸣耳朵尖,知道她醒了,赶紧穿上衣服,背过身子道。
“嗯。”何一荷怯弱弱地应了一声,掀去条幅,起身穿衣,神阁地方小,躲闪不得。其实,她也没有太多顾忌,因为自己的处子之身,对他而言,已经没有秘密了。
“大难不死必有口福,这只阉鸡非常肥美,我吃了一半,这一半归你。唉,自从鬼子来了之后,咱们就尝不到这美味了。慢点吃,别噎着。”雷鸣把鸡和饭端过来,放在她的面前。
“我食量小,一只大鸡腿加上这碗米饭就饱了,这个给你吃,再留着就馊了。”
何一荷一眼看出这是祭品,扯下鸡腿,剩下的都给了雷鸣。
见她说得这么认真,雷鸣怕浪费了美味,就不客气,右手一抓,咬嚼了起来,吃相有点难看,狼吞虎咽的样子。
“感觉好点了吗?你刚才病得不轻,差点吓坏我了。”
抓鸡的手油腻腻的,雷鸣用手背探了何一荷的额头,觉得不烫了,舒了一口气。
“刚才你给我喝了什么药?腥味很浓,难喝死了。”何一荷撇着嘴巴,问。
“病急乱抓药,都是一些民间的退烧草药,可能是这个季节,鱼儿在沟草里排卵,挤出来的草汁含有鱼腥味。”
雷鸣怕她反胃,不敢说实话,只好编,而且编得没有破绽。
“今天真亏了你,不然,我这条命就没了。”何一荷果然没有怀疑。
“咱俩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风卷残云般,未待何一荷扒上几口饭,雷鸣就啃完了鸡,觉得几分饱了,打起了呵欠。
两人聊了一会儿,雷鸣实在是太困了,顶不住瞌虫的侵袭,说着说着,身子一歪,靠着柱子,打起了呼噜。
何一荷看着心疼,给他盖上了条幅。
吃完饭后,她却是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是纷飞的碎片,她试图将这些碎片拼凑成一张完整的记忆,可有些情节模糊不清,尤其是雷鸣怎样剥去她身上的湿衣服?她简直是全盘失忆。
烛光摇曳,时而爆出火花,她望着雷鸣酣睡的神态,刚毅的脸庞,不由胡思乱想……
其实,她不知道,雷鸣睡得也不踏实,打了一阵呼噜后就醒了,脑子象陀螺一样飞转,自从拉起队伍打鬼子后,他从未睡个安稳觉。
昨夜他和三连撤回小兵营后,收到两份紧急电报,一份是专员公署发来的,张国元命令他不惜一切代价,务须救出视察员叶征尘。
另一份是中共南路特委发来的,内容如下:“表哥这两天抵雷城观光,邀你同登三元塔,附送西装革履一套,白礼帽一顶。”
这是接头暗号,意思是来人西装革履,戴着白礼帽,约他这两天在三元塔接头。
估计是中共南方局的特使到了,雷鸣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想不到自己在这里小打小闹,居然引起中央领导的重视。这一殊荣,无疑是给他带来了巨大的鼓舞。
这一份电报是电台组长于敏飞暗中给他的。老马村起义后,周楠为了加强特委和独立营之间的联系,特地派中共党员于敏飞来独立营当报务员,名义上是通过张炎将军的关系,由第四战区派遣,以免引起何一荷等人的怀疑。
于敏飞长期从事报务工作,技术娴熟,收发、窃听、维修等,样样在行,她的才能,很快就得到何一荷的赏识,被提拔为电台组长。
守备团一营前身是独立营,是一支由共产党人领导下的部队,班设党小组,连设党支部,营设党总支。从班长到营长的正职,均由共产党员干部担任。
不过,按党的组织原则,部队在未起义之前,党组织绝对不能公开活动,若是让国民党政府嗅觉到某种异样气味,就会遭到国民党顽军围攻。群狼之下,难以应付。
事实证明,这种自我保护的方式是明智的,张炎和他的部队正是因为保密工作做得不好而遭到国民党顽固派的挤兑与扼杀,以至走上令人扼腕叹息的失败之路。
一营的党员骨干大部分是雷鸣的部队在鹰峰改编时由雷天麒调配过来,如马化龙、庞大良等,史简和贾清林则是雷鸣介绍入党。
何一荷是雷村杀鬼队的领导人,也是一营的创始人之一,应属于重点发展的对象,但雷鸣考虑到她从国民党陆军通信学校出来,身份是国民党员,和苦大仇深的史简相比,不啻于冰火两重天。
在这个问题上,雷鸣犹豫不决,曾经征询雷天麒的意见,雷天麒老成持重,眼光长远,认为国共虽然出于民族大义而第二次合作,但小日本战败后,两党必有翻脸的一天,并且这一天不遥远,因为中国皇权思想作祟,天无两日,国无两君,国民党是执政党,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到那时,大浪淘沙,就象大革命时期一样,我们党内一些动摇分子对革命将会失去信心,投向国民党的阵营。何一荷是机要员,掌握着核心机密,日后如果叛变投敌,就会给党和部队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
所以,雷天麒的意见是暂时不发展何一荷入党,待时机成熟再说,其实,只要何一荷真心拥护中国共产党,在一支革命的队伍里,入不入党都是一码事。
雷鸣觉得堂哥的分析非常透切,就把这事搁置下来,但他并没有疏远何一荷,而是更加地呵护她,以一个共产党人于公无私的情怀,孵化她的思想,让一个纯洁的灵魂破壳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