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桐生肖属猴,1897年出生,现年四十有八了,双鬓霜染,略呈老态,但目光炯炯,精神健旺。
都说十猴九苦,可他混迹于民国期间,仕途上,既没有巅峰,也没有低谷,人生中,既没有高光时刻,也没有晦暗的日子。
脱离军界后,他在大陆最南端的徐闻县当了整整十三年“县太爷”,后又在海康县当了一年县长,是中国历史上任期最长的七品芝麻官。
1948年7月,他调任为广东省第八区清剿区少将副司令兼海康县县长,翌年底,他见到国民党大势已去,无奈之下,献城投降。
然而,人民政府并没有饶过他,这个双手沾满共产党人的鲜血的一县之长,于1951年1月24日,被人民政府枪决,享年54岁。
他在福建任职时,偶遇占卜大师林庚白,占了一卦,林庚白批曰:官不出七品,寿不过甲子,运势平稳,遇虎而卒。
林庚白以命相之学名满天下,著有《人鉴·命理存验》一书。他的第一签是给袁世凯推算,批曰:“而项城则丑字旬空,故仅得八十三日称制,卯酉枯破巳酉会避之趋,则全盘而动,宜其亡。”
袁世凯是河南项城人,人们或称为“袁项城”,批里的“项城”,指的就是袁世凯。正如其批,袁世凯当了八十三天皇帝,暴毙而亡。
惊天第一批,自此,林庚白名声大噪,被誉为民国第一神算。之后他预言章士钊入阁、孙传芳入浙。推算林白水、徐志摩、廖仲恺等人死于非命,无一不应验。
两年后,林庚白给陈桐的批语也应验了,陈桐被陈济棠任命为徐闻县县长,按封建王朝的官制,算是七品官衔了。
他不是枭雄式人物,没有削尖脑袋往上爬的本事,时来运转,能当上一县之长,算是祖坟冒青烟了。
要知道,民国混战多年,将军多如夜里繁星,很多人戎马一生,百战沙场,到头来他们只挣到一块坟墓之地。
他是一个幸运者,如果不是遇上林庚白,在这个起点上,只要努力进取,或许青云直上,至少能当上比县长大一点的官儿。
然而,林庚白一卦,不但磨掉了他的锐气,挫平了他的棱角,而且让他陷入惊恐不安之中,甚至从恶梦里惊醒。
活不过六旬,应是在五旬至六旬之间,虽说算不上英年早逝,但多少有点人生短暂的悲哀。死倒也罢了,却是惨死于虎口,这是他最不愿意接受的命理。
倘若在别地为官,也许他还抱有一种侥幸的心理。偏偏地,他回原籍任职,这不是明摆着老天要让他走向夙命吗?
雷州半岛的老虎比猫儿还多,这是不争的事实。仅徐闻一个县,每年在虎口里丧生的就有三百多人,多吃他一个人并不犯天条。
这些畜生,哪管得了你是什么县太爷,就算你是天皇老子,它们也会将你啃得只剩下一副白森森的骨头。
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他信,毕竟林庚白不是在街头骗几个铜钱的货色。
果不其然,上任没几天,老虎就在他的辖区里闹事了,似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
怪事的起因是宿虎村几个光腚小孩在村外放牧时,见到一只可爱的野猫小崽,就抱回村,放在牛栏里喂养。
这天夜里,一只母虎悍然入村,村民们举火把持器械,合力驱赶。若是平时,老虎见此阵势,早就吓得逃之天夭。
而这只母虎一反常态,发疯似的,张牙舞爪,时而低头哀嚎,时而仰首长啸,声音极为瘆人。
在附近寻食的老虎闻到求援的信号,陆续赶来,围住村子,狂吼不已,似要血洗这个小山村。
一场人兽大战一触即发,村民们惊骇至极,在村子四周燃起火堆,为防不测,老人和儿童躲入防匪的堡楼里,并在堡楼上点火向邻村求援。
西埚、下田等村庄的村民以为有匪情,抄起武器赶来增援,见到这么多老虎,不由心惊肉跳。
因怕激怒老虎们,他们不敢贸然开枪,仅是沿用古老而有效的方法,敲锣打鼓,群起吆喝,意欲吓走它们。
可这一招不管用,没有一只老虎临阵脱逃,反而越聚越多,有的焦躁不安,来回走动;有的虎视眈眈,蓄势待发。
老虎集体疯狂,必有潜在的诱因,有经验的猎人经过查询,才晓得是小毛孩惹的祸。天呵,他们抱回的并不是什么野猫崽,而是一只貌似野猫崽的老虎仔。
舔犊情深,动物的母爱与野性糅合在一起,血缘关系似乎比人类还显得浓厚。
虎崽失踪,母虎急红了眼,沿着气味追寻过来,很快就锁定虎崽被困的地点。
为了救出虎崽,母虎不惜一死,独闯虎宿村。
面对着围攻过来的村民们,它知道凭着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救出虎崽,即以啸声呼来其他老虎助战。
真相大白,村民们从牛栏里抱出虎崽,放在村口的一株大榕树下。果然,母虎叼走虎崽后,虎群也就随之而散去。
陈桐闻报,带着衙兵和民团赶来,老虎们已经没了踪影。
怕老虎记仇,去而复返,他们守了一个月,见没有动静了,才收兵回营。
虎群围村,闻所未闻。在匪患中侥幸活下来的徐闻百姓,又面临着虎患的困扰,他们强烈呼吁县政府成立打虎队,以绝虎患。
民众的意愿,正合陈桐的心思,他从民间抽出一批年轻力壮、武艺高强且有打虎经验的猎人,在西北门、和家村、北松村等老虎经常出没的地区,先后组建了打虎队,由县政府出资添置枪支弹药、铁叉、虎网等,打虎队员享受政府津贴、奖励和免抽壮丁的待遇。
在若干个打虎队中,以西北门打虎队最为出名,队员四十多人,配有步枪十多支,铁叉二十多把,虎网五张,还有猎枪、炸药等,队长魏选茂比武松、李逵还厉害,死在他手下的老虎有十多只。
打虎队成立之后,活动范围东起近迈文子,西至华丰岭,方圆达三、四十公里,几乎涉足了徐闻县整个山区。
他们经常上山,寻踪打虎,除了枪击,还采用“网围、设陷阱、装铁夹、埋炮”等狩猎方法,在民间打虎队和各村乡民配合下,捕杀了不少老虎。
从防御到主动出击,他们虽然不能根绝虎患,但所到之处,老虎闻风而逃,隐匿于深山密林之中,不敢轻易出来伤人。
徐闻县境大部分为原始的热带森林覆盖,老虎隐藏在莽亘逶迤的山坡间和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中,资源丰富,易守难攻。所以,打虎工作任重道远,一直延续到1960年最后一只老虎死亡才宣告结束。
说来真是有点诡异,陈桐成立打虎队,和老虎结下了仇怨,没想到这些畜生也有人性,居然过来县衙寻仇。
有一天,陈桐下乡办完差事,回到县城已是戌亥交时,月色朦胧之下,见到一个动物趴在县衙门口,初时他以为是谁家的小黄牛走失,并不在意。待走近一看,才知道是一只色彩斑斓的吊睛白额大老虎。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好在他是军人出身,临危不惧,反应灵敏,身子一闪,逃入偏门,藏于县衙之中。
老虎闻声追至,寻不到人,不甘心地用利爪抓了偏门一阵子,然后,伸了几下懒腰,恨恨地走了。
虎口余生,陈桐并不沾沾自喜,反而萌生一种不祥之感,愈发相信林庚白所言不虚。这次侥幸,不等于一辈子侥幸,若是死日到来,他必是为老虎所害。
直到临死前,他才明白“遇虎而卒”这句谶语不是死于虎口,而是死于虎年。1951年2月前生肖仍是属虎,申寅相冲,冥冥之中,生死劫数,原来老天早就注定。
林庚白的死,也是不幸而被言中,生前他为自己占卜,算定45岁时有一大劫,遭血光之灾,而且凶地就在陪都重庆。
当时,日军经常空袭重庆,军民伤亡惨重,处在危险之中的林庚白,整日提心吊胆,为了破解凶卦,他携带妻子移居香港。
孰料抵港刚十日,太平洋战争爆发,他在尖沙嘴被一群日军射杀,享年45岁。
噩耗传来,陈桐着实为大师英年早逝伤感了好几天。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林庚白之死,使他一下子豁达了起来,回到了顺其自然的意境,不再谈虎色变。
自忖人固然一死,与其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倒不如趁活着,振作精神,做点对自己有意义的事情。
应该承认,陈桐治理徐闻十三年之久,没有功劳也是有一番苦劳。当时,他接手过来的是一个烂得不能再烂的烂摊子,二十年的兵祸匪患,致使徐闻县的人口从28万骤降至4万,这是一个怎样的惨象?恐怕用文字都无法形容。
走马上任后,陈桐带领百姓修路搭桥、修建房屋、恢复生产,并为百姓购买耕牛、农具、种子、日用物资等。同时,为了吸引外来人口,他采取了一系列的激励机制。
外逃谋生的徐闻人听说匪患平息,纷纷回籍,重建家园。
高州、雷州、琼崖的一些百姓见徐闻县匪患根绝,虎患日渐见少,也乐意迁来这里居住。不上几年,人口就翻了几番。
尤其是广州、琼崖、香港等地沦陷于日寇铁蹄之下,这块繁殖虎豹蛇虫之瘴疠之地,却成了人们的避难天堂,随着大批难民涌入徐闻,这个饱受沧桑的小县有了很大的生机。
陈桐是一个务实的官员,也是一个铁杆反共分子。上任以来,他一直以高压的姿态,血腥地镇压境内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以至徐闻党组织打不开局面。
不仅如此,他还破坏抗日统一战线,查封设在龙塘墟的“广州湾南洋华侨救济会”,这是中共琼崖特委的中心联络站,从而掐断了琼崖抗日的生命线。
1945年生肖属猴,是陈桐的本命年,都说本命年运势不顺,可这个春天,却是他心花怒放的春天。
年后初八,他率部击溃了抗日游击第一大队,进剿了游击队窝点地塘村和坎下村。虽然这一仗抓不到共产党头目林飞雄,可看到自己部队的战斗力如此强悍,他亢奋得如同啃了一根千年野参。
随后不久,邓锦伦父子战死于角尾,守备团二营被日军重创,元气大伤。
消息传来县府,他不仅不起恻隐之心,反而幸灾乐祸,因为他苦邓久矣。
这十年,邓锦伦恃着手里的枪杆子,占据了县城和一些重要港口,骄横跋扈,根本不把他这个县太爷放在眼里,处处挤压,甚至有驱逐他的意向。
所幸的是抗战爆发,他借着这个机会,组建了抗日义勇警察总队和民众自卫军,再后来,何家军归附在他的麾下,成为后备军第一大队。
双方势均力敌,他的腰杆子才硬气起来。尽管如此,邓锦伦在徐闻统兵十多年,根深蒂固,兵强马壮,因而他仍是有所忌惮,受其掣肘。
现在,邓锦伦一死,他得以彻底解脱,趁机收编了邓锦伦的编外部队,全面控制非沦陷区,成为一个唯我独尊名副其实的“南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