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扛枪吃粮那一天起,谭非打了多少次仗,流了多少次血,好不容易混到一个上校团长之职,就被解甲归田了。现在回到保安司令部当咨议,看到别人领兵打仗,心里痒痒的,哪怕是给他当一个班长,他都愿意。
然而,想带兵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国民党派系林立,用的都是自己的嫡系,何况,闲散的将军多如牛毛,若有补录,也轮不到他。
所以说,他一个上校军衔,能冠上一个小咨议的虚职,带着一两个马弁蹲茅坑,就算是祖坟冒青烟,安敢奢望其他?
凭心而论,谭非献上“派兵深入敌后,名为抗日实是剿共”之计,并并不敢存有某种私念,仅是想竭一己之力,回报张国元的知遇之恩,但作梦都没想到,老天见怜,居然又一次地给他带兵打仗的机会。
“专署保安司令部咨议兼南下先遣营营长”,这一张烫金名片有着教人不可抗拒的诱惑,也冒出令人望而生畏的寒气,一旦触上霉头,它就是割下自己脑袋的刀片。
有道是富贵险中求,从枪林弹雨中闯出来的谭非,经历过生与死的挑战,血与火的考验,他当然是不在乎挺进敌后的危险系数有多大。
临出发前,他信誓旦旦,大有毛伯温征讨安南的豪气干云,踌躇满志。只可惜,他不是谋略过人的毛伯温,而是和“言过其实,不可大用”的马谡有着几分的相似。
过于轻敌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当谭非在海神庙里还做着青云直上的白日梦时,一排排炮弹呼啸过来,炸得红树林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炮声震醒了先遣营所有酣睡的官兵,震不醒之人,就算是撂在这里了。整个先遣营乱成一团,死伤枕籍。
谭非毕竟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军人,从炮火的密集度上判断,就知道部队已经陷入日军的重围之中,因为共产党抗日游击队或伪军都没有这样猛烈的炮火。
唯独西线沉默,但大海茫茫,形同天堑,没有船只,如何往海上逃生?看来只有背水一战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鬼子三面包围,兵力有所分散,趁他们还没有合拢过来,咱们拼死从南线杀出去,或许能杀出一条血路。”
谭非料定日军早就侦知先遣营的行踪,才在这里设伏。若从心理上揣测,日军害怕先遣营缩回国统区或向东线突围入山区,兵力布置必是侧重于北线和东线。
“光天化日,部队暴露在鬼子的炮火和枪口之下,伤亡太大,难以突围。不如固守于此,待至天黑,杀出去就容易了。”叶征尘不无担忧地道。
“这里地势平坦狭窄,无险可守,难以拒敌,而背后大海茫茫,又不能纵深防御,若是固守,未待天黑,咱们就成为炮灰了。事至于此,咱们只好拼了,能逃出一个算一个。”
谭非显得万般无奈,语气颇是悲怆,因为他知道,原始森林和红树林之间是一里见外的灰色地带,也可以说是死亡地带。除了一些灌木丛与杂草,根本没有掩体,这就意味着无论从哪个方向突围,成功的几率都很小,即使能杀出去,也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问题是咱们能否快速地从南线突围出去?如果不能,北线和东线的鬼子包抄过来,咱们一个都逃不了。既然鬼子侧重于北线和东线防守,那我带着警卫排从东线突围,虚张声势,拖住东线和北线的鬼子。然后,你带着大部队一鼓作气,从南线杀出去。”
不知道日军虚实,谭非对南边突围也没有几成把握,仅是在危急关头做出一种判断而已。不过,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叶征尘愿意带兵牵制日军,掩护他和部队突围,他自然是求之不得。可他觉得一个排的兵力达不到迷惑和牵制日军的效果。于是,他将三连划给叶征尘指挥。
“阿尘,一个排的兵力太少,万一那边鬼子防守薄弱,就错过了逃生的机会。这样,你带警卫排和三连从东线突围,咱哥俩各凭运气,生死随命。”
谭非紧握着叶征尘的手,颇是不舍的样子,带着化州口音的粤语从他那有点沙哑的嗓子里吐出来,配上严肃而凝重的表情,给人的感觉,绝对是一个忠厚的长者。
叶征尘跟随陈济棠十余年,接触了不少粤籍将领,知道这种老兵痞子待人最为虚伪,城府最为沉深,手段最为残忍。
他们嗜杀成性,贪名逐利,有着典型的军阀嘴脸。不过,在民族大义上,面对着疯狂而强大的侵略者,他们选择的不是忍让,更不会投降,而是拿起武器抗争,战到最后一个人。
自抗战以来,粤军先后参加淞沪抗战、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兰封会战、万家岭之战、广州战役、长沙会战、桂南会战、两次粤北会战、衡阳解围战、桂平战役、韶关战役、赣南战役以及反攻广西、广东的各大小战役。
这些在多年内战中被陈济棠保存了实力的精锐部队,在抗日战场上,成为一支支重创日寇的雄师劲旅。
每一场战役,都是打得天昏地暗,惨烈之状,令日月为之变色。每一个粤军将士,上阵杀敌,冲锋陷阵,从拼刺刀到抱着集束式手榴弹冲入敌群,都是无所畏惧,悲壮之举,教草木为之呜咽。
明朝名将袁崇焕系广东人,在抗清中经常爆粗口:“掉哪妈!顶硬上!”,这句口头禅被后人刻在他故居石碑的底座上,寥寥六个字,铁血雄风,扑面而来。
历史不会沉寂,302年后,这句方言又成为十九路军全体将士的囗头禅,在“一二八”淞沪抗战中,杀得日寇丢盔弃甲,四易主帅。
还有在南京保卫战中,159师代理师长罗策群身先士卒,率部冲锋而牺牲,留下“跟我来,几大就几大,唔好做哀仔呀”这一句粤语,成为了抗战牺牲将领著名的遗言之一。
日军在《广东省兵要地志概说》是这样评述广东兵的:比北方的中国人勇敢并且富有团结力,比其它军队更敏慧、狡黠、顽固,性极残忍。
这就是真正的南蛮子,让日寇闻风丧胆的粤军。和日军打仗从不留俘虏,不是他们的残忍,而是他们对侵略者怀有刻骨的仇恨。
谭非参加过淞沪抗战,知道日军的厉害。今天他落在日军包围之中,不说有恐惧感,甚至连死的心都有,他并不是怕死,而是怕部队打没了,刚到手没几天的这点兵权也就打没了。
而叶征尘则不同,他是共产党人,不希罕国民党的一官半职,因而不存在着什么顾虑。
虽然他知道这个先遣营挺进敌后的任务是为了对付南路人民抗日解放军和共产党的抗日游击队,但在日寇的炮火和枪口下,他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思,而是想方设法拯救这支部队,毕竟他们是自己的同胞兄弟。
他毛遂自荐,愿意带着警卫排牵制日军,掩护部队突围,就是出于一种豁达的胸怀和大无畏的英雄气概。
明知道这不是一般的诱敌之计,而是把自己辗压成一块肉饼,往虎口里塞。
谭非大方地把三连拨给他,表面上是为他着想,实则上是铁下了心牺牲警卫排和三连,换取自己和大部队以最小的代价逃出生路。
道理非常简单,丟出去的肉块越多,越会吸引老虎的注意力,自己的安全系数也就越大。
当然,作为一个下属,绝对不能戳破上司的花花肠子。何况,是自己情甘意愿地为部队打掩护。所以,他二话不说,领着警卫排和三连向北而去。
日军的兵力布置情况正如谭非所判断一样,佐佐木料定国军先遣营遇到袭击之后,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困兽犹斗,二是从原路边打边撤,断然不敢孤军冒进。因而他仅是布置两个小队在南线埋伏,万一对方从南线突围,凭两个小队的兵力打阻击,完全可以将国军囿于包围圈里。
日军旅团改制后,每一个大队1500人,辖四个步兵中队,一个机枪中队,一个步兵炮中队,每一个步兵中队250人,辖四个小队,一个弹药小队,兵员比之前增幅很大。
佐佐木中队和渡边中队的兵力合计500人,和先遣营的人数相差无几,但火力比国民党一个正规团还厉害。
佐佐木精于算计,把自己的中队布置于东线南段和南线,渡边中队则摆于北线和东线北段。这样,东线有三个小队,北线也有三个小队,加上两个中队部,防线明显比南线坚固得多。
叶征尘选择在灰色地带最狭隘的地方发起进攻,在火力的掩护下,警卫排和三连的将士们猛地从红树林里杀出,以猛虎出山之势扑向日军的阵地。
由于日军准备充分,以逸待劳,火力优势就显现了出来,呼啸的子弹暴雨般倾泻在灰色的地带上,冲在前面的人纷纷中弹倒地,后面的匍匐于地,抬不起头来。
而日军躲在密林里,警卫排和三连的火力起不了掩护作用,鬼子的轻重机枪在林丛中吐着骇人的火焰,肆无忌惮地扫射着……
看到手下兄弟们被压制在灰色地带上,进退不得,成了日军的活靶子。叶征尘气急之下,抢过一个士兵的步枪和子弹袋,一拧身,跃上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上,居高临下,日军的火力布置一目了然。
他少年打猎时,枪打飞鸟,被陈济棠遇见,招为贴身侍卫。后被李克农秘密地送入中共特工培训班,接受苏联克格勃前身契卡的模式训练,枪法可以说是神乎其神。
几乎不用看准星,神意贯通,枪口一抬,一扣扳机,一枪一个,弹不虚发。不一会儿,他就射杀了鬼子两个小队所有的机枪手和掷弹筒手。
日军的火力一减弱,被压制在灰色地带的将士们一跃而起,冲入日军的阵地,和鬼子展开了白刃战、丛林战。双方拼得难解难分,伤亡每一秒都在增加,林丛里的枝叶被喷溅的鲜血染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