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里说:“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意思是指耕作的男人在收获的时候,有意遗落一些稻谷或麦穗,让可怜的寡妇捡回家里充饥。
这种馈赠的方式,称为“寡妇之利”,既回避了“寡妇门前是非多”之讳忌,又不会伤害寡妇那脆弱的自尊心。
然而,不是每一个人都是象《诗经》里所说的这么善良。吴至尊被云五色杀死后,吴家人为了霸占吴至尊的财产,勾结官府,将海棠扫地出门,理由堂而皇之,因为她生的儿子不是吴至尊的种。
在官府保存的档案里,前清雷城那桩发生在客栈里的奸杀案和民国初年鸿发当铺的灭门案里,都留有海棠按指纹画押的口供。据此,她借种乃至被贼人奸污致孕的事已是不争的事实。
当时,知县柳谦受了贿赂,为了顾全吴至尊的面子,审讯时不作记录,还在海棠的口供里删去吴至尊授意海棠借种的那一段文字。这样一来,他就害苦了海棠。
假如柳谦录下吴至尊的口供或者保留她口供里那段文字,或能作为一定的依据,借种也是种,虽然入不了吴氏祠堂与族谱,但是有财产继承权的,至少也能酌情中得到一些。
可现在,她不但被吴家人净身出户,而且还成为一个“伤风败俗,秽德彰闻”的坏女人。
诉冤无门,欲哭无泪,海棠斗不过强势的吴家人,只好抱着襁褓中的儿子回娘家,想住上一段时间再另谋生计。不料,娘家也是容她不得。
过去,她回娘家就象贵妃省亲一样,兄嫂们对她大献殷勤,总是热情接待,而现在,他们知道了她的不幸,不但不同情,甚至恶语相向,连家门都不让她进。
悲愤交加,绝望之下,海棠抱着儿子来到离村庄有几里远的南渡河畔,没有一点犹豫,纵身跳入波澜不惊的河水里……
自从雷州大地搅起一场场血雨腥风,陆路明显是不安全了。蒋玉衡怕遇上土匪剽劫,也担心遭到陈发初余党的报复,一般都是乘专用帆船回老家。反正,他的村庄靠近南渡河中游,出入较为方便。
也该是海棠命不该绝,这一天,蒋玉衡刚好乘船从广州湾回老家,路过于此,见有人跳河,忙教水手下河救人。
水手熟悉水性,不费多大的劲儿就将母子俩救上帆船,可惜的是,孩子过于弱小,经不起水呛,已经窒息而亡。
蒋玉衡见海棠痛不欲生的样子,怕她再一次寻了短见,叫手下将死婴葬于河畔。然后,他强行将她带回自己的家,安置在一间雅室里,让两个健壮的老妈子轮流料理她的起居饮食,也有开导、看管的意思。
前清雷城奸杀案中,蒋玉衡和海棠都是受害者,但由于海棠是另案处理,故两人并不相识。
过了几天,蒋玉衡见海棠整天哭哭啼啼,悲不可抑,不放心把她留在老家里,便带着她去了广州湾。
换了一个环境,时间一长,海棠的情绪果然有所缓解,开始搭理蒋玉衡了,闲聊中,她对蒋玉衡说出自己的不幸遭遇。
不过,她省略了前一部分,仅是从绿林军血洗当铺那一天说起,不是她存心隐瞒,而是面对着一个大男人,羞于启齿说出她借种却遭到贼人奸污的事。
说到伤心之处,她耸肩而泣,成了泪人儿,脸色苍白,犹如一朵梨花在凄风苦雨中颤栗于枝头。
蒋玉衡曾经不慎落入“颜”字门骗局,遭到云五色和柳望月“淴浴”,引起了一桩奸杀案。这事若是撂在别人的身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应有所检点了。
然而,他是一个富甲一方的财主,区区三千两银子有如九牛一毛,权当是打了水漂,不见得心疼。故他依然是我行我素,沉溺于勾栏之中,大把大把地往女人身上花钱。
海棠确实是比柳望月漂亮,不然,云五色也不会挺而走险,入室强奸。在蒋玉衡看来,也是如此。虽然此时她在哀伤之下,却是冷艳到极致,初熟的身子散发着淡淡的丁香味。
他本来是一个好色之徒,每天守着一个美人,未免有非分之想,但考虑到她刚从失夫丧子的苦海中摆渡过来,他不忍心乘人之危。
端午节那天,陈学谈过来蒋家作客,得知此事,嘘吁之余,当面摄合他俩的婚事。
蒋玉衡早就有纳她为妾的想法,巴望不得有人替他把这一窗纸捅破了。海棠听后,颇是感到意外,但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命里注定是一个当妾之人,海棠自然不计较什么名份,也不介意蒋玉衡的年纪。其实,论年纪,蒋玉衡和她前夫不相上下。想当年,父亲贪图吴家有钱有势,为了得到一笔丰厚的聘金彩礼,逼她嫁给吴至尊为妾,没有一点商量余地。
而现在,她孑然一身,有了自由,却是情甘意愿地伺候一个老头子,除了自己的处境别无选择外,更重要的是出于一种报恩的心理。
俗话说:宁娶两度花,不娶遗下女。这句话的意思是宁愿娶离过婚的女人,也不能娶上寡妇。按迷信的说法,寡妇命里克夫,克死了一个就有可能克死下一个,有的寡妇甚至会克死几任丈夫。
还有一种灵异的说法,有些寡妇被前夫亡魂缠身,经常半夜从恶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出于这些禁忌,蒋玉衡的儿子们极力反对父亲纳娶海棠,说若是想纳妾,不如买一个良家女子或在自家的丫环里物色一个,但蒋玉衡随着年纪大了,脾气倔得很,哪里肯听?举出一大堆的例子反驳,如刘裕、曹操、刘备、卫青等等,不都是娶过寡妇吗?
儿子们拗不过他,考虑到他的年轻大了,有个女人伺候他,也是一件好事,故让他任性一回,遂了他“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心愿。
这一年,是蒋玉衡人生最为风光的一年,他纳了美妾,儿子当了官,另外,他还一口气买了五艘外国货轮,准备劈波斩浪,大展鸿图。
婚后,海棠的兄嫂听说海棠嫁给了富豪,又厚着脸皮过来认亲,海棠拒不相认,让下人转告他们说,过去的海棠和儿子投河死了,现在的海棠是蒋家的人,和他们没有半点毛线的关系。她的哥嫂听后,羞惭而退。
第二年,海棠为蒋玉衡生了一个胖胖白白的儿子,他就是蒋建新。
老年得子,蒋玉衡喜得眉开眼笑,整天抱着蒋建新乐呵呵的。满月那天,他携海棠母子回老家摆满月酒,宴请村人三日。
酒宴一天,一个芒鞋竹杖的老僧人上门化缘,蒋玉衡信佛,教下人备上一桌丰盛的斋饭接待,亲自作陪,饭后,还送上一笔银子,算是为儿子祈福消灾。
“施主印堂晦暗,眉宇间隐含煞气,七月鬼月,恐有大难,宜借佛门栖身,早晚在佛前诵读《楞严经》一次,去除心魔,或能转凶为吉。”老僧人说罢,合什颂号,飘然而去。
蒋玉衡听后,眼皮直跳,曾经他在澳门被一个大师级别的道人算过命,说他59岁有一道坎,若能过得了,就能活到83岁。今年他刚好是59岁,莫非真的是活不过这个凶七月?
俗话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既然一道一僧的说法有着惊人的雷同,这就由不得他不信了。
虽说蒋玉衡不是佛门中人,但对佛经也有所了解。说到《楞严经》,首推天宁禅寺。
如果说鉴真大师路过雷州是佛光一现,那么,明朝四大名僧之一的憨山德清被贬到雷州,则给天宁禅寺带来一片七彩祥云,他在这里立下弘经之愿,日夜以弘法、著述为事,疏释《楞伽》、《楞严》诸经,所著颇丰。
自从资助陈炳炎等人绞杀革命党人后,蒋玉衡心里的负罪感很重的,有时还在恶梦中惊醒,毕竟义弟周世骁是他的大恩人。
天宁禅寺方丈和他有着很好的交情,见他心神不宁,送给他一本《楞严经》,叮嘱他在家里念念,可以破魔、破邪、破妄。他领受了,但经书晦涩难懂,诵读几天,味同嚼蜡,就丢弃于一旁了。
而现在这个老僧人又提到《楞严经》,特别强调他要在寺院里早晚诵读,个中必有玄机。据一个资深的佛教人士告诉他说,坐禅念经能修心养性,檀香木鱼能提神醒脑,心安神则宁,有助于阳气将人体内的邪气逼出来。或者封住天门,不让邪气入侵。所谓邪气,就是病魔和心魔。
他虽是年近六旬,可身子骨硬朗,很少有什么不适的,尤其是在房事方面,比壮汉还强悍,连年轻貌美的海棠都显得招架无力。象这样的体格,挨不过凶七月?除非有血光之灾,不过,这种几率也是微小,因为他平时防范甚密,出入前呼后拥,觊觎他的人根本没有机会下手行刺。
化缘老僧人临走前给他撂下这么一句话,让他揣摩不透,最后还是选择听从,在天宁寺租借了几间禅房,偕同保镖一同住下,当起了临时居士,每天早晚诵读《楞严经》。
一个月时间不算长,但对蒋玉衡而言,却是度日如年,平时吃喝玩乐惯了,一下子囿于寺院,无疑是一种精神上极限的挑战。失去自由且不说,最要命的是佛门的清规戒律,他必须要恪守。
毕竟这里是雷州第一古刹,唯一能开坛传戒发牒的寺院,留有一大批名相贤臣、文人骚客的墨宝,其的尊严与圣洁不容任何人亵渎。
一个人倘若静坐一段时间,往往就会回顾自己的一生功过得失。蒋玉衡是一个凡夫俗子,自然也不例外。观他这一生,虽然做过很多善事,但归类起来无非是花几个小钱赢得了“乐善好施”的声名,
相比较之下,恶事就少了,严格来说只有两桩,但每一桩都是教他负罪一辈子,况且这些罪孽都不是金钱所能赎得了的。
一桩是他第一次买上货船,为了平安出海,他受掌教道士的蛊惑,买了一对童男童女祭海神,那“点天灯”的惨状,时隔几十年了,每每想起,仍是心有余悸。
另一桩就是资助陈炳炎杀害自己的义弟也是自己的恩人周世骁了。静坐之间,仿佛看到一身是血的周世骁向他索命……
入了佛门反省,他才知道自己造的孽有多大,在恐惧与忏悔中,他的精神几近崩溃。自忖再这样下去,不死也会发疯的,实在是熬不下去了,离七月结束还有三天,他就离开了让他恶梦不断的雷州古刹。
出了佛门,他如同犯人遇到大赦,回到广州湾第一件事是呼上三五好友,在酒家里吃了一顿豪华大餐,喝得酩酊大醉。
小别如新婚,回到家里,他一见到海棠,觉得她比任何时候都美,顾不上寒喧几句,就急不可待地搂着他干那事。憋了差不多一个月,体内的欲火犹如高温岩浆,在地表裂缝中喷溢出来。
世间的事,往往是乐极生悲,就在他进入一种状态时,顿觉心跳厉害,意识丧失,控制不住,一头栽倒在海棠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