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似是耗尽了一天的热能,变成一个火球,悻悻地滚下山去了,暮蔼不邀而至,由薄变厚,周边的景物渐渐地模糊了起来。
见天色已晚,林穆平下得楼来,忽见亲兵押着四个壮汉进入茶亭,说他们形迹可疑,持有枪械,疑是绿林军的细作。
林穆平走近前,仔细地一看,这伙人鬼头鬼脑,一脸阴邪,分明不是什么善类,尤其是那个年轻人,长相虽是英俊,眉宇之间,却是敷上轻佻之色,暗含煞气。
年轻人是他们的头目,自称是法租界某赌场的打手,奉掌柜之令,刚从白沙圩催债回到这里就被扣留,哀求林穆平予以放行。
这一说词无懈可击,打手们护场子或是下乡催债,携带枪械属于正常现象,而且这条路的确是通向广州湾的驿道。
不过,林穆平还是从打手们不自然的唯诺神色中看出了端倪,遂将他们隔离开来,逐个审讯。结果,他们对赌场掌柜长相身高的描述都不一致,显然,这个年轻人是在说谎。
“把老子当猴耍是吗?本来老子不想杀人,既然你们不见棺材不落泪,那就去黄泉路喝孟婆汤吧,兄弟们,把他们拉出去砍了。”
林穆平脸色铁青,不耐烦地举手,做出一个杀的手势。众亲兵得令,蜂拥上前,按住他们的肩胛,往外推搡。
面对着杀气腾腾的气势,那三个大汉估计是亡命之徒,并没有多大的挣扎,而年轻的就不同了,“扑”的一声跪下,额头捣葱般地点地,连喊饶命。
原来,这个年轻人就是云五色,那夜血洗当铺后,第二夜他又奉陈福祥之令,暗杀了李慕之。
一连干了两桩大血案,他有了恐惧感,不是怕冤魂缠身,而是觉得自己被陈福祥当枪使了,因为他从陈福祥阴鸷的鹰眼里,捕捉到一种不易察觉的火星,那是冷漠与残忍折射出来的寒光。
他是“颜”字门的人,智商与情商都比一般人高出许多,当他得知冯建业和海棠还活着并且落入民军之手时,整天提心吊胆,生怕陈福祥杀人灭口,就约上和自己一起作案的三个亲兵,骗过岗哨,逃出营地,欲逃往广州湾避祸,可没想到,刚逃到百丈桥,就落入巡防营之手。
“你们为什么要暗杀李慕之?”为了证实自己之前的判断,林穆平沉下脸问。
“听陈福祥等人说,雷州是雷州人的雷州,雷州人应勠力同心,赶走外来的民军。而李慕之不同意,还骂他是土匪,所以陈福详就起了杀心,杀鸡儆猴,旨在震慑那些赞成革命的乡绅。”云五色耸拉着脸应着。
“哦,原来如此。”林穆平一听到云五色这样说,不由心病顿去,因为他和李慕之曾经密谋夺城,此事若是曝光,他就会落得个结党营私图谋不轨之嫌,即使灭了绿林军,估计陈发初等人也会记仇的。
既然李慕之的死缘出于其他原因,这事就算是翻过去了。从陈发初等人的表现上看,他知道孙中山领导下的革命党人光明磊落,值得自己为之效命。
审讯至亥时才结束,林穆平将五云色等人暂时关押在茶亭里,留下五个亲兵看守,等打完这一仗,再将他们交给民军处置。
兵贵神速,他当机立断,根据云五色的口供,率领这一哨官兵,连夜端掉绿林军设在上坡的秘密后勤基地,缴获了大批弹药和粮食。
然后,他们潜伏在天宁寺南侧的一块高地上,两哨人马互为倚角,扼守通向县城西门的驿道。
陈发初选择在卯时采取军事行动,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般地,夜间是部队高度警戒的时候,拂晓之后,官兵们紧绷着的神经就会相对地松弛下来。
此时,城门已开,绿林军若是遭到突然袭击,就会乱了阵脚,象被大网围住的鱼群一样,一旦发现网上有缺口,就会争先恐后地逃出,任谁也阻拦不了。
大凡是领兵打仗之人,都会研究《孙子兵法》,对“围三阙一”的战术自然不会陌生。但陈福祥出身于黑道栖身于绿林,只会干一些土匪的勾当,能打就打,打不赢就撩丫子跑了,哪里懂得打仗还有这么多花花肠子?
当周世骁领着一队民军闯入营地缉凶时,陈福祥得知对方仅有几十人,并不在意,以为周世骁咄咄逼人,无非是虚张声势,为自己壮胆而已。
至于凶手,他绝对是不能交给民军的,倘若真相大白于天下,幕后主凶的他,在雷州就呆不下去了。之前他暗里指使部下杀人放火,强奸抢劫等,旨在制造恐怖,嫁祸于民军,以便他顺应民心,赶走陈发初等人,达到主政雷州的目的。
可事与愿违,云五色等人办事不利索,被冯建业和海棠指认了出来,虽然他百般抵赖,甚至倒打一耙,但舆论哗然,对他极为不利。
为了掩盖自己的暴行与阴谋,他原本是让云五色等人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届时,死无对证,陈发初抓不到他的辫子,只能搁置此事。
所以,天黑之后,陈福祥设下鸿门宴,准备擒杀云五色等人于帐中,然后沉尸于南湖里。但未曾想,云五色等人不知去向,估计是嗅到了危险的味道而有预谋地潜逃。据岗哨说,他们一行四人,称有公务外出,向百丈桥方向而去。
恼怒之下,陈福祥怕他们落入民军之手,密令部将李福隆带着一队人马追杀过去,若是遇上云五色等人,就地枪决,不留活口。
这一夜,陈福祥心情糟糕得很,似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可他又不是神仙附体,不会掐指一算。所幸的是,因为他不想见周世骁,仅派出“军师”娄三强出面敷衍了事,无意之中,他躲过周世骁的“斩首”行动。
不多久,枪声爆豆似地在营地里响了起来,他以为双方互不相让,磨擦走火,当民军和民团局从外围杀入时,他才意识到陈发初对他下狠手了,急令手下进行反击。
然而此时,绿林军跟炸了营似的,狼奔豕突,陈福祥见状,知无法组织有效的抵御,只好随部下从西门逃出城外,准备退回上坡基地,重整旗鼓,再和民军决一死战。
不料,退路已被巡防营截住,民军和民团局又从城里追至,绿林军原本是一群乌合之众,哪经得住三军掩杀?顿作鸟兽散,逃的逃,降的降。
陈福祥见败局已定,在亲信的掩护下,越过乌卵山,逃回老巢徐闻山。
周世骁曾在徐闻山落草,对那里的地形了如指掌,带着民军穷追猛打,陈福祥有如惊弓之鸟,为了保命,逃往琼崖,后病死于琼山一个小山村里。
历史似乎有一种宿命感,清朝不该亡时,太平天国纵有百万雄师,浴血奋战十多年,也无法推翻它的统治。清朝该亡时,武昌区区三千新军点燃了火药桶,仅两个月就让大清王朝退出了历史舞台。
宣统退位后,进入民国时期,陈发初被广东军政府正式任命为海康县第一任知事,职务相当于封建王朝一个知县,权力比之前管理雷州三县时小得多。也难怪,大清灭亡了,投机革命的人就多了起来,跑官买官,衔头多如牛毛。
陈发初原本是一个屠户,除了和黄明堂有点关系,身后并没有别的靠山,所以,这个七品芝麻官的位子还是军政府看在孙眉的委札上,才给他保留着,至于能当多长时间?恐怕无人知道。
而在这个时候,前清海康县公局头目陈炳焱在蒋玉衡和陈秉初等商人的资助下去了广州活动,通过军校同学的关系,面见陈炯明,痛诉雷州惨状,告发陈发初等人占据雷州,抗总督令,逐朱兴泝,招匪掠劫,纵勇奸淫,血洗当铺,暗杀乡绅等等。
陈炯明是民国历史上一个颇受争议的重要人物,因和孙中山政见不同而兵戎相见,最后兵败下野,退出政坛。
不管怎么评价,应该说他有功于革命,是粤军最早的创立者,治粤期间,颇有建树。
他当上副都督仅一个月,胡汉民赴南京协助孙中山组建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故他由副都督成了代都督,掌握了广东军政大权。
他主政广东后,他敢做敢为,改革弊政,裁撤民军、大力剿匪、发展工商业、重视教育,查禁赌博、嫖娼、鸦片、拐卖人口等,在一定程度上使广东的经济、治安得到好转。
不过,随着政治野心日益膨胀,他暗里排斥异己,培植自己的势力,为日后背叛孙中山打下了伏笔。
革命初期,民军龙蛇混杂,良莠不齐,干出这样令人发指的案子并不奇怪,屡见不鲜。
在此之前,陈炯明也收到了一些雷州乡绅向都督府控告陈发初等人的信函,但他并不知道这是陈炳炎等人夺权的阴谋,把绿林军的罪行都扣在陈发初的头上。
当他听了陈炳炎的诉状,不由怒形于色,遂任命陈炳炎为雷州三县安抚使,并在准备裁撤的民军中拔出一个营的兵力,随陈炳炎乘船回雷州,伺机剪除陈发初等人,夺取雷州政权。
蒙在鼓里的陈发初和林穆平等革命党人以为民国政府成立,革命已经大功告成,故而丧失了警惕性,加之陈炳炎有大都督的手谕和军政府的委札,便将军事指挥权移交在这个前清官员的手里。
陈炳炎不同于陈福祥,他从北洋武备学堂毕业,又当过新军、公局局长,带兵打仗有一套,在雷州也有一定的声望,之前他虽然被革命党人革了官,但不是青蝇吊客,不乏有拥趸者。
现在他摇身一变,成为雷州三县的安抚使,有权有势,有一群乡绅富商为他捧场子,故投靠他的人就更多了,几乎是一边倒,且不说民团局、保安局,就连巡防营大部分官兵也归顺了他。
这样一来,陈发初等人显得势单力孤,但感到无奈与迷惘,因为头上戴着军政府恩赐的紧箍咒,不可能为个人的利益而背叛革命,入山落草为寇。
由于辛亥革命的局限性,他们象无数个革命党人一样,遭到了保守派的血腥清洗。他们至死都不明白,所谓的革命,无非是换了一个牌子,剪掉了一条辫子。
悲剧不可避免地到来了,民国元年春节后的一天,陈发初从杨家圩办完公事赶回县城,路经白沙坡时,遭到陈炳炎部下伏击,不幸遇难,年仅31岁。
随后,陈炳炎派人冒充村民,告知周世骁,称陈发初在归途中遇上土匪,被困于白沙坡,处境危险。周世骁一听,心急如焚,哪里顾得辨别真假?即率部出营,急奔白沙坡。
可出城不远,在一块狭小的低洼之地,他们落入陈炳炎精心布置的包围圈里,可怜百多名民军将士,如入屠场的羊群,遭到陈炳炎部队的无情绝杀,无一人逃出生路。
消灭民军主力后,陈炳炎马不停蹄,率部回雷城,在后闸、陈公祠、真武堂等地清剿了残余的民军和革命党人,逮捕了一批倾向于革命的乡绅和官兵。连陈伯常和林穆平也不能幸免,锒铛入狱。
自此,陈炳炎窃取了雷州辛亥革命的果实,成为继陈发初之后第二任海康县知事。